普鲁斯特的新年愿景 | 黄晞耘
1912年岁末，普鲁斯特按照最初的写作计划，已经基本完成了三卷本的《追忆似水年华》。面对即将到来的1913年，他最大的新年愿景就是能将自己的心血之作尽快出版。
此前他已联系了多家出版商，包括法斯盖尔、新法兰西杂志（同时也是著名的伽利玛出版社）和奥朗多夫。然而岁末年初他等到的，却是三家出版社相继的退稿。先是1912年12月24日，法斯盖尔根据其审读委员的意见，将普鲁斯特寄去的小说第一卷《在斯万家那边》退给了作者。
类似的情况几天后也发生在普鲁斯特最寄予希望的伽利玛出版社。在杂志和出版社合伙人舒伦贝格的家中，每周四都会举行社务会议。参加会议的除舒伦贝格外，还有出版商加斯东·伽利玛，合伙人、著名作家安德烈·纪德，秘书长雅克·里维埃尔，以及分管杂志的雅克·高博。
已经享誉文坛的纪德因为其特立独行的思想和坚定的人格魅力，成为这个团队里的灵魂人物。据说他在会上就普鲁斯特的作品大致说了如下几句话：“这部作品里尽是些公爵夫人，不适合我们出版，（……）况且，该书是题献给《费加罗报》主编卡尔麦特的。”会后，加斯东·伽利玛将普鲁斯特的手稿退还给了他。
1913年新年伊始，普鲁斯特竟然又收到了第三位出版商奥朗多夫的退稿。该出版社经理恩布洛在写给奥朗多夫的一封信中如此提到他对普鲁斯特作品的印象： “也许是我冥顽不灵，然而我无法理解一位先生能够用三十页的篇幅来描写他半夜如何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这段话无疑是指《追忆似水年华》那著名的、漫长的、曾令许多人不得要领的开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早早就睡下了。……”
于是，伟大作家普鲁斯特1913年的新年愿景，便是竭尽全力找到一家愿意出版他作品的出版社。2月中旬，普鲁斯特给好友勒内·布鲁姆写信，请他向年轻的出版商贝尔纳·格拉塞推荐出版自己的作品：“我希望格拉塞先生能出版一部我已完成的重要著作（……），出版费和广告费由我自负。”这部“重要著作”，普鲁斯特将其称作“某种类型的长篇小说”，包括两卷，每卷大约650页。普鲁斯特在信中强调愿意自费出版，原因之一是不希望出版社改动他的著作，之二是希望作品能尽快出版。
3月11日，格拉塞出版社和普鲁斯特签订了出版合同。合同规定，该著作的出版和广告费用由作者自负，销售定价为每本3.5法郎，每售出一本作者可以获得1.5法郎的版税。这一年的11月14日，一个文学史上重要的日子，《追忆似水年华》的第一卷《在斯万家那边》开始在书店正式发售。至此，1913年普鲁斯特的新年愿景总算在这一年的岁末达成。
伽利玛出版社很快意识到他们犯了一个大错。加斯东·伽利玛和雅克·里维埃尔就普鲁斯特的著作进行了一番长谈，他们对社务会议作出的愚蠢决定深感内疚：“我们简直是疯了，这是一部顶级的作品，比我们出版的那些朋友们的作品优秀太多了！”于是雅克·里维埃尔督促安德烈·纪德重新阅读普鲁斯特的著作。文学造诣极高的安德烈·纪德这次静下心来，仔细弄清了普鲁斯特作品的分量和价值，他同样感到追悔莫及，立即提笔给普鲁斯特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对这部作品的拒绝将是《新法兰西杂志》犯下的最严重错误，我本人因对此负有主要责任而感到羞愧，这是我一生中最揪心的遗憾和内疚之一。”
加斯东·伽利玛亲自登门拜访普鲁斯特，向他解释原因并表达歉意，希望他能将其余的作品全部交由伽利玛出版社出版。普鲁斯特告诉伽利玛，他已在格拉塞出版的《在斯万家那边》和其余的内容是一个不能分割的整体，除非伽利玛能从格拉塞那里买到小说第一卷的版权，而普鲁斯特认为这并不困难，因为第一卷毕竟是他由个人自费出版的。此后普鲁斯特就改换出版社一事征得了格拉塞的同意，但是他又感到这么做不够得体，有些对不住格拉塞出版社，因为当初在被包括新法兰西杂志在内的三家出版社先后拒绝后，毕竟是这家出版社首次出版了《追忆》的第一卷。于是改换出版社的事便拖延下来。
几个月后（1914年8月），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各家出版社的运作完全停顿下来。普鲁斯特因为健康问题未被征召入伍，大战期间，他的愿景已不再是出版，而是写作，不断地写作，最终完成他心目中那本“唯一的书”。他将大量时间用于全面修改、大幅扩充 《追忆似水年华》，从整体结构到具体内容，都做了重要调整，一战也被作为重要的时代背景，写进了 《追忆》的最后一卷 《重获的时光》。到1918年一战结束时，《追忆》已从最初计划的三卷本扩充为七卷本。
战争期间，格拉塞出版社发行的《在斯万家那边》仍然在继续出售，至1916年初，该书已经再版了四次，然而格拉塞从未支付给普鲁斯特一分钱的版税。更为不幸的是，旷日持久的战争让普鲁斯特的理财投资损失了大笔资金，他写信给格拉塞，说他感觉自己“几乎破产了”，正在“以任何价格变卖家产”，希望能够得到自己应有的版税。格拉塞没有回应普鲁斯特的正当要求，这迫使普鲁斯特重新考虑改换出版商，将自己的作品交给伽利玛出版。1916年2月25日，普鲁斯特让女管家塞莱斯特给纪德送去一封信，纪德收到信后当天便到普鲁斯特家拜访，为曾经拒绝出版《在斯万家那边》向他当面表示歉意，并再次希望他能将《追忆》的后续内容交由新法兰西杂志出版，并且说这是出版社编委会全体成员的希望。
于是，1916年的那个春天，普鲁斯特的新年愿景变成了：改由伽利玛出版社出版自己的全部作品。经过多番书信沟通和谈判，格拉塞终于同意将《在斯万家那边》的版权卖给伽利玛。
1918年11月11日，协约国与德国在巴黎东北郊的贡比涅森林签署停战协议，历时四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宣告结束。1919年6月底，《追忆似水年华》的前三卷《在斯万家那边》《在簪花少女的身影里》《盖尔芒特家那边》终于由伽利玛出版社出版，同时在书店发售。文学界和广大读者这次很快意识到了普鲁斯特作品的非同凡响。这一年12月10日，龚古尔文学奖颁给了刚刚出版《在簪花少女的身影里》五个月的普鲁斯特。
然而，早已透支了健康的普鲁斯特预感到自己来日无多，他生命最后几年里的最大的愿望，一直是希望能看到《追忆似水年华》的全部七卷面世。1919年5月他在写给加斯东·伽利玛的一封信中表达了这个愿望：“但愿整部作品能够在我生前问世，假如情况不能如我所愿，那么我已将全部手稿编了号留下，请您届时取走，并希望您能将它们完整出版。”
1922年，普鲁斯特生命的最后一年。这一年他的新年愿景是和死神赛跑，尽最大限度地修改、扩充和完善余下的手稿。直至在病榻上陷入昏迷之前，他还在修改小说第五卷《女囚》的第三份打字稿。根据女管家塞莱斯特的回忆，这一年初春的一天，普鲁斯特将她叫到跟前，说：“您知道，昨天夜里发生了一件大事，（……）这是个大新闻。我为 《追忆》写下了‘终结’一词。”他始终面带微笑，眼里闪着光补充道：“现在，我可以瞑目了。”塞莱斯特提醒他，可能还会有些地方需要修改，还会有些增补的纸条需要粘贴到手稿上。普鲁斯特答道：“这些嘛，塞莱斯特，是另外一回事了。重要的是，从现在起我不会再担心了，我的作品可以全部问世了。我这辈子总算没有一事无成。”
1922年5月初，《追忆似水年华》的第四卷《索多姆与戈摩尔》开始发售。几个月后，普鲁斯特的健康开始恶化。11月初，他最后一次写信给加斯东·伽利玛，信中说：“我认为眼下最为急迫的应该是将我的全部作品都交给您。”对于即将到来的1923年新年，他的愿景毫无疑问是能够亲眼看到《追忆似水年华》的全部内容都能问世。他的支气管炎转为严重肺炎，11月7日夜里，他为《追忆》中作家贝尔戈特之死的情节补写了两个片段。次日他的病情再度恶化，开始神志不清口吐谵语，说他看见了“一个身形庞大的黑衣女人”，凌晨四点半，《追忆似水年华》的作者与世长辞。他最重要的愿景，未能在即将到来的1923年新年实现。
六天后，第五卷《女囚》印刷完成。1925年，第六卷《失踪的阿尔贝蒂娜》出版；1927年，最后一卷《重获的时光》出版。1954年，《追忆似水年华》作为文学经典，收入伽利玛出版社著名的“七星文库”。
作者：黄晞耘
编辑：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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