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晶华:村上诺奖“陪跑”另解,译介威力未到位

2019-01-19信息快讯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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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市翻译家协会会长、上海外国语大学谭晶华教授

莫言在201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很多人预测下一个得奖的很有可能是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然而2013年的诺奖却颁给了加拿大的女作家爱丽丝·门罗,这让很多已经准备好迎接村上得诺奖的日本文学界人士大失所望。为何村上成为诺奖“陪跑”?个中解释很多。上周六(1月12日)下午,具有四十多年日本文学翻译与研究经历的上海市翻译家协会会长、上海外国语大学谭晶华教授,在《日本文学译介刍议》演讲中指出,其中原因之一是译介未完全到位。他以村上春树和莫言两位作家为个案,揭示了文学翻译在跨文化交流与传播当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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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作家村上春树

为何莫言得奖,村上“陪跑”?诺奖背后的译作较量

莫言与村上春树的作品其实是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莫言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中国古典小说《聊斋志异》的影响,村上春树则受到日本古典小说《雨月物语》的影响,而日本的《雨月物语》在历史上又是受到过《聊斋志异》的启发,实际上是日本版的《聊斋志异》。所以,殊途同归,莫言和村上春树都是受到了汉文的历史传统的影响。表现在文本当中,两位作家各自不少作品的主人公,都自由穿越了阴阳两界或此岸与彼岸的世界之间,都具有对现实的超越性,从而为探索通往灵魂彼岸的多种可能性开拓广阔的空间。

两位在中国同样受欢迎的作家,为何不能在诺奖的评选上获得同样的待遇?中国日本文学研究会会长的谭晶华指出,对诺贝尔文学奖这样一个国际性的奖项来说,比拼的不仅是作家的原作,更多的还是译作的较量。特别是非英语母语的作家,只能通过文学翻译来被阅读,所以译作的水平尤其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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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古典小说《雨月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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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

*翻译可以成全一个作家,也窒息一个作家

莫言在2003年与评论家王尧有一段对话,他提到文学翻译有三种可能,“第一种是,二流作品被一流译者译成一流作品;第二种是,一流作品被蹩脚的译者译成二三流作品;第三种是,一流作品遇到一流译者,这才是天作之合。”而这种情况很难得,因为“越是对本民族语言产生巨大影响的,越是有个性的作品,大概越难翻好,除非碰上天才的翻译家。”

谭晶华指出,村上春树没有获得诺奖的原因有很多,但是莫言之所以能获得诺奖,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在于他碰到了大师级的译者。

莫言的英文译者中有著名的汉学家葛浩文,他对莫言的小说在英语世界中的传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当时他的翻译在国内引起了比较大的争议,因为他并不是逐字逐句翻译,而是边翻译边修改,甚至会改动小说中的情节。其中争议最大的一处就是对《在天堂蒜薹之歌》情节上的修改,他把原作的结尾改成了完全相反的结局。这种修改给大家带来了很大震动,也有很大的不解和争议。但是葛浩文他作出这样的修改是他的有道理,他作为一名译者,考虑的是他英语文化语境中的读者的接受问题,修改之后也许更利于英语读者的接受。

谭晶华提到“文学翻译要译出字面背后的东西,译出文字中潜伏的原作者的喘息、心跳、体温、气味、节奏和音乐感。翻译既可以成全一个作家,又可以矮化甚至窒息一个作家。”我们不仅要关注文学翻译的具体的字、句的准确性,还要关注艺术的接受与传播,要把译本放在其具体的文化语境中来观察其合理性。比如我们中国的译者把《红楼梦》译成外文,却不容易被外国的读者所接受,这里面就存在跨文化交际的问题。作为一个译者,还要考虑到让不同文化语境的读者能够更容易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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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右)与葛浩文(左)

*文学作品有“可译性”之别,白居易诗在日本广受欢迎

文学作品的翻译能否让其他文化的读者较好地接受?这里就牵涉到文学作品的“可译性”问题。谭晶华指出,这里的“可译性”不仅是指作品的字句能否准确地被翻译,更多还在于原作的风格和滋味的可传达性。文学作品是以语言文字为基础的,翻译中能否将字句准确的翻译出来当然很重要,然而更重要的还在于译作要准确地传达出原作的风格和滋味。

比如莫言小说的文字当中就大量使用了方言土语,这种语言风格所蕴含的的“土味”,是能够为中国本土语境下生长起来的读者所欣赏、喜爱的。如果翻译之后这种“土味”荡然无存,就不易于获得中文语境的接受效果。和莫言一样受国内读者欢迎的还有贾平凹,但是贾平凹的作品却较少被译往西方,原因就在于贾平凹作品的可译性不强。可译性与原作本身是否优秀并没有太多关系,却影响了作品能否为其他文化语境下的读者所接受。莫言的作品被译为外文之后,既接近西方文学标准,又符合西方世界对中国文学的期待,就容易获得成功。

关于文学作品可译性的重要性,谭晶华还举了很好的例子,就是白居易的诗和张继的《枫桥夜泊》在日本的接受。白居易的诗由于其直白与浅显,在日本广为流传,相反我们更熟悉的李白、杜甫,翻译成日文后可能不那么容易理解,所以在日本却没有流传得那么广。另外张继的《枫桥夜泊》“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一句,虽然大家都很熟悉,但是要真正理解诗中的禅意却并不那么简单。而这种禅意对日本人来说却是很好理解的,因为他们对这种文化从小耳濡目染,所以这首诗在日本也是妇孺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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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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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继的诗《枫桥夜泊》

如何才能“忠实原著”?村上译本取“审美忠实”?

近些年来,村上春树在中国年轻人中获得了越来越高的受欢迎程度。但是我们所读到的“村上春树”就是真正的村上春树吗?

谭晶华认为村上春树的作品之所以在中国走红,除了原作本身的原因,中文译者的翻译也很大程度上推动了村上春树在中国读者中的接受。在大陆,村上春树最主要的两个译者是林少华和施小炜,这两位译者在翻译村上春树的作品时表现出的不同倾向也引起了不少的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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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威的森林》[作者]村上春树 著 林少华 译

施小炜主张,翻译的标准应该建立在对原著的准确理解的基础上,译者不应该过分地突出自己,而是要尽力地接近原著。但他同时也强调任何一部译著,都是译者自身风格与原著风格斗争妥协的结果。译者不可能完全抛却自己的文体风格或者表达习惯,百分之百地再现原著的风格。

而林少华则表现出对于原著的另一层面的“忠实”——“审美忠实”,即在中文读者身上唤起同日文读者类似的审美愉悦。按照这个标准,他把译者分为三种:“工匠型亦步亦趋,貌似忠实;学者型中规中矩,刻意求工;才子型惟妙惟肖,意在传神,并认为唯有才子型才适合做文学翻译。” 林少华认为文学翻译最高的标准就是“审美忠实”,“有的人翻译忠实的是语汇、语法以及语体,单纯的两相对应,主谓宾补定状丝丝入扣,无懈可击,但是读起来就是缺乏文学作品所能给人带来的无可替代的审美愉悦。”

谭晶华认为,林少华和施小炜都是很好的译者,他们的差异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大,但是同一个作家的两位译者在翻译取向上的差异性其实表现出的是翻译工作的复杂性和对于文学翻译的不同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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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 作者:村上春树,译者:施小炜

翻译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收获让很多译者甘于清贫

文学翻译是一门极具专业性和技术性的工作,在谭晶华看来,“作为一名译者,无论对作家还是读者都有一份沉甸甸责任,在维护民族语言的纯粹性方面,翻译家有着义不容辞的责任。”

*《萤火虫之墓》最初的中文译者

谭晶华教授自己也是一名优秀的日本文学翻译者,在四十余年的日本文学翻译和研究生涯中,译介了很多优秀的日本文学作品。后来广受欢迎的动画电影《萤火虫之墓》的小说原作就是由谭晶华最初译介到中国的。谭晶华回忆,当初《萤火虫之墓》的译作在发表时还有过一段波折,“1984年我读了野坂昭如的‘直木奖’获奖作《萤火虫之墓》,十分感动,很快将它译成中文,还试探着询问译文社的资深编辑能否刊登,他回答说该作家的作品大都‘较黄',恐怕不行。我又请教刊登的原则究竟是看作家还是作品,回答说是作品。我立刻将译作投给《外国文艺》,结果这篇描写日本战后流浪儿悲惨命运、感人至深的作品发表在1985年第四期的该刊上,这是我第一次进入《外国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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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火虫之墓》

*译者要甘于清贫,翻译是出于兴趣爱好

四十余年的翻译工作,也使得他对于这项工作的甘苦有着深刻的体会。“译者首先要甘于清贫。因为翻译的稿酬是很低的,大部分译者都是出于自己的兴趣爱好在做这项工作。但是文学翻译真正能带给你的却有很多。”谭晶华指出,“一方面文学翻译使得你需要在整体上把握原作的风格,要求你站在读者的立场上去欣赏它,而不是仅仅把文字准确地翻译出来。另一方面,文学翻译促使你去踏实地细读文本,正是这样的翻译实践当中,你的文学鉴赏能力能够得到提高,使自己的才学变得更加厚实和丰富。比起生搬硬套各种西方文学理论来做研究的流行做法而言,我更欣赏那些细读、精读文本,依据文本内涵来解读、研究作品的学者,从这个意义上说,认为‘细读文本乃最佳的研究方法之一’的想法也并不为过。这也是我文学翻译做到今天的心得之一。”

作为一衣带水的邻国,日本文学的译介在中国有很长历史。讲座之首,谭晶华历数,梁启超1898年翻译的政治小说《佳人奇遇》是近代以来最早的日本文学作品;“五四”后,留日的鲁迅、周作人、郁达夫、楼适夷、郭沫若、丰子恺做了大量工作;建国后,我国翻译了一些日本无产阶级作品,但如二叶亭四迷、樋口一叶、德富芦花、岛崎藤村、夏目漱石、石川啄木、国木田独步、志贺直哉等的一些揭露明治时代和日本军国主义的黑暗的作品,也被少量的翻译进来;改革开放之后成立了中国日本文学研究会,日本文学作品的翻译出版开始大量涌现,有上千种之多。古典文学作品中有《源氏物语》《万叶集》《平家物语》等,近现代作家作品永井荷风、谷崎润一郎、佐藤春夫、太宰治等,川端康成作品集、大江健三郎作品系列也纷纷出版。在这样的氛围中,清贫中亦有不同时代同道的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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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氏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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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叶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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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家物语》

做了一辈子翻译,谭晶华深有体会,他更倾向于“审美忠实”。作为译者,应时时站在作者和人物的立场上,以理解的态度去阅读作品。“翻译要离形得似”,“入乎其内、出乎其外”,在整体上把原作的风格贴切、到位、传神地表达出来的,就是好的译本。或许,一个读者心中的诺奖就是翻译者这样的“知不可为而为”所塑造。

作者:万逸豪

编辑:范菁

责编: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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