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讲述被“歪楼”，专业学者不应缺位
刚刚过去的一年，网红宫斗剧成为全球热搜。宫斗戏霸屏，连带着清代历史被炒热，戏说之风流行。与此同时，网络音频平台上，历史讲述类音频节目品种繁多，其中不乏误读和恶搞，影响了大众对历史学研究的看法。在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及历史系特聘资深教授葛兆光看来，严肃历史学家在通俗传播领域的缺席，使得本该为大众精神世界提供滋养的历史讲述，却被一些不严谨的外行“歪楼”了。
报：现在历史剧很热，包括相关的音频节目也很受欢迎，您看这些历史剧吗？对它们有什么评价？
葛兆光：历史剧、宫斗剧，我几乎从来不看。一些历史类音频节目，我曾经关注过，但现在也很少听。因为我自己是研究古代中国历史的，我看这样的节目，常常会觉得这里也不对，那里也不对，这里是假的，那里也是假的。不少古装剧或是音频节目讲述的不一定是真正的历史，只能算是“故事”，而历史只是其中的“调料”。但这些包裹着历史外衣的故事，把假的说成真的，在大众、尤其是年轻人中“营销”，造成了很不好的误导。尤其是一些外行对历史的“歪楼”，将大众对历史的理解带偏了。
只知其一，就一无所知。坦率地说，我认为那些不恰当的历史讲述作品，会造成非常糟糕的影响。历史研究是严肃的，容不得什么戏说，必须有证据、讲客观，避免主观情感和偏好，这也是为什么专业的历史研究，在现代总是在大学或研究机构进行。
你的问题，其实又回到了一个让很多历史学者每次被问到都感到很头疼的问题——历史学研究有什么用？
我认为，历史的研究、叙述和传播，主要有两方面作用：一方面是通过历史让人们意识到我们有共同的根和文化渊源，促进国家认同、民族认同；另一方面，历史知识的传播，可以促使年轻人打破狭隘的时空观念，知道全球文明彼此交错、互相联系，让年轻人学会用全球视野看待事物，这是一个现代人必备的素养，也是为什么近来我特别推荐年轻人多读一些世界史、全球史的重要原因。
报：科学家不站出来科普，伪科学必然流行。历史学家也一样，为何严肃的历史学家不承担起他们的责任呢？
葛兆光：历史知识让人知古、鉴今、明智，能够影响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起到资政育人的作用。让更多人受益于历史研究，向公众传播和讲述历史，是历史学者的重要任务。也正是因为历史学者在讲好历史故事和传播历史知识方面的缺位，才让一些哗众取宠的“野史”“伪史”占据大众视野。对此，历史学者应该反思。
专业学者要做好与大众之间的互动，首先得学会用通俗有趣的方式讲好历史，这对历史学者提出了一个比较高的要求。试问，我们的历史学者有多少能够做好这件事呢？有一些历史学者做过尝试，也有人做得不错。但长期以来，“我告诉你……”这样的叙事模式，使得历史讲述作品充满了一种居高临下、耳提面命的口气，逼着受众接受你的道理，这样的作品很难有市场。
可现在的传播平台，又太过于迎合市场了，这也使一些严肃的历史学者对参与这样的传播感到担忧。如今热播的历史节目，有多少可以称得上好的历史节目？坦率地说，其中不少都是鱼目混珠——鱼目往往被当作珠，但有时候珠会被当成是鱼目，这就是一些学者不太愿意介入公众领域历史传播的原因之一，并不是说他们愿意这样“端着”。
报：公众的喜好和严肃的研究之间，是否永远隔着一条不可弥合的鸿沟？如果是的话，这不就成为一个无解的问题了吗？
葛兆光：我觉得，西方历史学界在这方面做得要好一些。研究中国史的美国历史学家史景迁的作品，几乎本本都是畅销书；牛津大学教授卜正民写的《维米尔的帽子》，读起来也很吸引人。最近，我在看澳大利亚学者布莱内的《世界简史：从非洲到月球》，这本书在不长的篇幅里，讲了古往今来的全球历史，传递了各种我们想要的知识，非常值得年轻人一读。
历史是由故事组成的，学者要传递历史知识，最重要的是讲好故事，但又不仅仅是讲故事。现在，以清朝为背景的古装戏、宫斗戏太多了，但这些是否传递了真正的历史知识，让人们对历史和现实形成正确的认识、引发有益的思考？比如，清宫戏、宫斗戏的主角乾隆皇帝，他和乔治·华盛顿是同时代的人，都死于1799年，可为什么我们想到乾隆，会觉得他是古代人，提到华盛顿，却觉得他是现代人呢？看清宫戏能让你思考这个问题吗？年轻人了解历史，应当得到的是思考问题的线索和方法。
我想，历史学者应该面对公众，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但这又是一件必须慎而又慎的事情。有些历史学者担忧，一旦走向面向公众的历史传播，是否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学术研究本身是清冷而寂寞的，而现在商业和市场的力量太大，历史学者走向公众有时能迅速获益，博得喝彩，一旦体验过这样的“成功”，还能再回过头来从事清冷寂寞的研究吗？
不瞒你说，也曾有音频节目网站来找我，我对他们的设想和呈现方式不太满意，并不是说我拒绝这种向大众讲述历史的途径，但除非我有讲述的自由、宽松的环境，有自己的设计，才会考虑。我想，最重要的就是给历史学者一个宽松的环境，让他们能够客观地讲述历史，表达他们对历史和现实的看法，这样才能使他们更好地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嘉宾：葛兆光（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及历史系特聘资深教授）
采访：姜 澎（报记者）
编辑：邵大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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