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陈金会】
1950年11月底,我父亲陈光德在志愿军20军58师174团三营七连任连长。58师174团三营是当年十月先从上海嘉定出发,坐火车到山东曲阜,后来再坐火车到鸭绿江边的。
志愿军20军58师174团三营七连入朝时全部身穿南方的秋季服装,头戴大檐帽。每个班编制为12人,正副班长及战斗小组长装备美制汤母式冲锋枪,每个班捷克轻机枪一挺,班里的其他人为日式三八步枪。连里还装备一挺马克辛重机枪,连干部装备毛瑟手枪各一支,这种德制快慢机在50米以内近战、混战时火力极强,可以连发20颗子弹。
1950年11月,朝鲜东部夜里的气温几乎到零下四十度。7连指战员隐蔽在茫茫雪原中,他们将洗脸毛巾包在头上然后再戴上大檐帽以保护耳朵。先在雪地上刨一个大坑,在坑底垫上随身携带的几床薄被子,一个班12人背靠背坐在坑底互相取暖,上身再用被子盖上。半夜里睡一会儿大家就相互推一推醒来,防止睡过去被冻死。
在攻打长津湖美军之前,7连全体官兵身着秋季服装,在零下30多度的雪原中已经整整三天没吃饭,副团长刘镜园(音)指令团后勤部送一些烧熟了的冻土豆给7连全体指战员做晚餐,7连全体官兵都很高兴也很感激,因为团部和营部(营长是姚根连)也都在饿肚子。
冻土豆数量有限不够分,只能用刺刀把冻土豆切开。所以父亲和一部分连里干部只吃到半个冻土豆。
出发前,全体指战员都在检查着装及武器弹药,战士们都尽量多带点弹药,大家都知道今天夜里上去肯定是一场恶战。平时,父亲只带两个弹夹,这一次父亲背了十个弹夹,顺手还拿了一枚反坦克手雷(战士们称为王八雷)。
1950年11月27日也许是11月28日(确切的时间是美海军陆战1师全线突围的前一天),大概是正午夜前后,7连从无名高地(即杨根思生前驻守的高地,美军称为东山——East hill)下来,部队悄然运动,翻过一条小铁路,前面就是长津湖美军的飞机场。
飞机场四周停放着许多汽车、装甲车、弹药箱堆及其它物资。更多的是防寒帐篷,有大有小,全部为黑色,大帐篷里住有约二十余名美军,小帐篷里大约十来人,大部分美军都睡觉了,他们还不知道无名高地已被志愿军占领。只有少数帐篷从门帘缝里射出昏黄色的灯光和热气,里边传出嘀嘀哒哒的发报声音。
父亲卧在雪地上,将驳壳枪木套盒拿下来,装到快慢机的枪把手上,这样快慢机就如同一支微型冲锋枪。接着给各排下达战斗命令:凡是屋顶上带有天线的帐篷以及门口前停有小汽车的帐篷全部干掉!一个不许放过!
父亲挥了挥手中的德制快慢机:上刺刀!
全连指战员成弧型散兵队形向美海军陆战队1师悄悄摸索上去。
战士们先向美军的帐篷里塞手榴弹,再用汤姆森式冲锋枪和捷克轻机枪往里狠扫!剩下不多的美军,还未来得及反抗,志愿军战士们就冲上前去用刺刀把他们一一干掉!
顿时,美海军陆战1师的飞机场及师指挥部附近一片火海,到处是7连战士们的冲杀声,到处是手榴弹的爆炸声,到处是汤姆森式冲锋枪和捷克轻机枪的扫射声,以及美军的惨叫声。
战斗打了近20分钟,美军才反应过来,陆续组织反攻。但是在善于夜战和近战的7连战士们面前,美军渐渐抵挡不住,陆续向飞机场另一边的环形阵地退去。志愿军战士们跟着向环形阵地冲去,一部分战士一度冲进环形阵地,又被打了回来,环形阵地上预先备好的美制M19重机枪火力太猛了。
父亲带领战士们一次次向环形阵冲击,虽然伤亡很大,但是父亲知道只有拿下环形阵地,才能在美军重兵把守的机场边上拥有立足之地。
战斗正激烈之时,父亲听到坦克发动机的轰鸣声,回头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身后冲过来数十辆美军的坦克车!有潘兴24中型坦克,M16自行机关炮,以及英军的百夫长重型坦克,坦克车顶上的机枪喷射出蓝色的火光!美军的坦克摆成战斗队形,正在对7连形成合围,在飞机场平展的开阔地带,美军的坦克火力很猛,美军用照明弹把机场上空打成白天一样,坦克上使用曳光弹,贯穿整个机场,给7连造成极大伤亡。
此时志愿军战士们被夹在中间受到两面火力打击!父亲看着身边剩下的战士,立即命令:准备好“王八雷”(可能是苏制反坦克手雷)爆破美军坦克!同志们,向铁路方向突围!
在突出美军坦克的合围时,父亲右手手指被炸断,负轻伤。
二十多年后,有一次我问父亲:为什么那天夜里没有拿下长津湖美军飞机场?
父亲回答说:
一是当时的后勤保障落后,经常饿肚子没有食物吃,没有保暖的服装致使大量指战员冻伤冻死,非战斗减员很大,导致战斗力下降。
二是当天夜里攻打长津湖美军飞机场,投入的力量不足,当天夜里仅仅174团一部分部队在进攻长津湖美军飞机场,如果当天夜里从无名高地方向突入一个整师一万余名指战员,就会全歼美陆战1师师部及机场上的美军部队。
三是敌情变化,当天傍晚,长津湖美军飞机场进来英军德莱斯戴尔特遣队二十多辆重型坦克,相当于美军突然增加了一个重型坦克团,这个情况我们的进攻部队当时没能够及时掌握。
从抗日战争到抗美援朝战争,父亲先后七次重伤。父亲的肺部曾经被一颗三八步枪子弹击穿,1993年在父亲肺部的枪伤部位发现癌变的肿瘤,父亲最终因此而去世。父亲临终前对我们说:珍惜今天平凡的日子,今天平凡的日子是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
照片1:是家父与174团1营2连长许永山的合影,右边是我父亲,左边的是许永山。合影的时间是1949年秋天,地点是上海浦东照相馆。
照片2:1949年家父带领7连攻打上海郊区外围,7连荣立大功连,这是给我父亲的功劳证,证书是由三野九兵团政治部颁发的。
照片3:家父留下的笔记本,正面照片。这本笔记本是家父被选送上海交通大学培训学习时,发下来的,时间大概是1949年底至1950年上半年。
笔记本正面上的紫红颜色是家父在朝鲜负伤时留下的血迹。
照片4:笔记本的背面,背面的右下角的长条状黑色,是家父在朝鲜五次战役后期华川阻击战负伤留下的血迹,经过70年,血迹已经完全变成黑色的了。
照片5:是笔记本的扉页。
照片6:是笔记本的内容。当时家父在上海交通大学培训学习时,有许多本子,书籍等等,少部分书籍是关于军事方面的,大部分是关于时事政治,经济建设,科技知识。
在入朝鲜前全部扔掉了,因为这本笔记本是关于军事作战方面的内容,所以留下没有扔掉。
照片7:是174团1营2连长许永山给我父亲的亲笔信,这封信是许永山写给他父母大人的,信中把我父亲介绍给他的父母亲,让他父母亲像对待自己一样对待我父亲。
写信的时间是1951年4月15日,是五次战役(1951年4月22日)开始前写的。
许永山与父亲是老战友,抗日战争当战士的时候就在一起,许永山是东北人,后来逃难流浪到南方,参加了新四军,许永山身高一米八多,我父亲只有一米五的个子,每次与日军肉搏,许永山端一把带刺刀的三八大盖步枪冲在前面,我父亲拎着一把大铡刀保护后面,多次肩并肩与日本人浴血拼杀,在战场上互相救过性命,一起负伤,一起打胜仗,两人亲如兄弟。
抗美援朝战争五次战役前,开始动员,我父亲及许伯伯根据当时的战况,估计自己不一定能活着回来,于是两人都写了信,互相交换所写的信件,期望将来谁能活着回到祖国,去对方的家里看看,告诉对方父母自己战死在什么地方。这封信大概就是兄弟间的投名状,或者叫结义金兰拜把异姓兄弟的信吧。
我父亲在五次战役后期华川阻击战重伤,后来九死一生(因为伤口感染,又做了两次截肢大手术)辗转回到祖国,曾经凭着这封信寻找过许永山的家人。但是,没有找到许永山的父母及其他亲人。他们家的原来地址毁于战火(许留下的地址可能是日伪时期的地址)。邻里老乡传说许家被日本人灭了门。
后来,我父亲又托人到原部队上去找。有人说1951年6月3号许连长在朝鲜华川阻击阵地上拉响手榴弹与涌上来的美军同归于尽,也有人传说许永山只是重伤,最后坚持着活了下来。
这几十年来,我们一直没有找到许永山,或者他的家人的下落。父亲临终前希望我们要找到许永山或者家人,生要见人,死要有音信。遗憾的是我们一直没能完成父亲的遗愿。
我父亲在华川阻击战重伤,身上所有的东西都丢失了,只有装在上衣口袋里的笔记本,及夹在笔记本中的照片,信件,和功劳证留了下来。
如果有谁有许永山伯伯或者其家人的音信,恳请转告我们,在此表示十二分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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