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颖/口述
我叫颖颖,18岁从安徽小县城走出来,到浙江湖州打工,靠自己的努力,25岁独自在上海买房,现在在日本东京都内有自己的房子。 这些经历和别人比起来算不上成功,但我经济上完全独立,也给了下一代很好的平台和起点,我对自己目前的生活是很满意的。未来我还想多交一些朋友,做喜欢的事情同时能有不错的收入。
这是我的近照,戴着口罩在日本的商场里。
我1978年出生在安徽一个小县城里。初中毕业,随便读了两年技校后就工作了。上个世纪90年代,小县城没有太多就业的地方。家里条件好的人,会被安排当公务员、或者到正规工厂去上班。我家里穷,农村出身,没有出路。小地方灵魂和肉身都容不下。听说浙江湖州的工资有800元一个月,机会也多一些,1996年,我就跟着朋友去浙江湖州打工。 父母没有能力帮我安排工作,所以虽然很舍不得,还是支持我出去闯荡。
湖州对我的冲击是很大的。那时候在安徽老家,鱼和肉都不太容易吃到。但是在湖州,这些都可以比较容易获得。还有人在用砖头一样的大哥大,开几万块钱的摩托车,和电视上看到的一样。那时候年轻,每天在湖州的工厂做工,不觉得累,觉得很开心。每天下班吃一碗一块五的面,加一点生菜,简直太美味了!还有1块钱的炸年糕,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我每个月留下几百块生活费,剩下的钱存着给父母。
1997年,在湖州打工时,一位大姐(右)带我(左)去苏州玩时拍的。
就这样,我在湖州待到了1999年。如果继续在湖州待着,要么就是做小生意挣钱,要么就是永远做工厂妹、服务员,以后就嫁一个服务员或者理发的师傅。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上海这个城市发展得比较好。正好一个同在湖州打工的老乡的男朋友在上海长宁区的乡下卖菜,我和那个老乡连朋友都算不上,但为了能有人给我大致的指导,我缠着她男朋友带我去上海打工。
因为都不算朋友,他一开始根本不愿意带我去。那时候是1999年,不像现在,没有网络、一般人也没有手机,没有地方可以查信息。我只能硬着头皮跟他去。我帮他一路上买了3张车票,第一张是从浙江湖州织里镇到长途汽车站的,2元;长途汽车站到上海的,20元;上海到他住的城乡结合部,2元。总共24元。他觉得不好意思,对我的态度才好了一点。
到上海的第一个晚上,本来我想着去住旅馆,老乡说城乡结合部很乱,让我去他表姐租的房子里睡了一晚上。他是卖菜的,他表姐也是卖菜的。我睡在一个简易的棚子里,周围都是垃圾堆,所有的东西都是油腻腻的。他们给我传授经验,告诉我哪些菜好卖,能挣多少钱。但我不想卖菜,也不想待在这个地方。 我的思路是不管我做哪一行,我得在上海最有钱的地方,虽然和我没关系,但我能见识到别人的生活,就会有更多的想法出来。
1999年7月,姑姑带着表妹(左)来上海看我(右)。
我问他们,上海哪里最好,最富裕?他们说,外滩。第二天,我就要去外滩看看。老乡把我送上了71路公交车,终点站是外滩。那时候就是乡下妹子进城,看到东方明珠塔、世贸大厦。哇!外滩真漂亮,真震撼。只是我还不知道晚上睡哪里,在外滩漫无目的地瞎逛,没想到就在外滩上找到了一家招工的日本饭店。工资一千出头一个月,管吃管住,我当天就去老乡那儿拿了行李,在饭店落脚了。
最近朋友发给我的照片,这张的东方明珠和世贸大厦的角度,几乎和我当年第一次看到的一模一样。
外滩建筑又漂亮又精致又大气,还很豪华。但饭店的宿舍条件很差,连厕所和淋浴间都没有,一下子就被打回现实。早上醒来特别吵,大家都用一个竹竿做的东西刷马桶。夏天用盆子洗澡,冬天一个星期去两次外面的浴室。就这样过了几个月,我搬出来自己租房子住,看着繁华的上海, 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在上海有一扇属于自己的窗户。在日本饭店工作,稍微多学几句日语日常用语,工资就会比普通的服务员高。为了有更高的工资,我花了480元报了日语培训班,还在夜大读了会计。
在夜大读会计就是混日子,我还是没有什么文化,阶层很低,身边的朋友也都是跟我一个层次的,半斤八两。不过在日本饭店上班,却可以接触到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的人,有的日本客人,一顿饭就是一千多块钱,抵我一个月的工资。客人们穿的都是名牌,租的房子一个月一两万块钱。 我想着都是人,为啥人家可以住那么好的地方,我不可以?我只要有别人的一半成功,也可以过得不错了。
一开始我们几乎从不讨论客人的装束,因为没有讨论资格。第一个看不懂,第二个讨论了也是天价,买不起。我平时就买一些便宜的化妆品,去七浦路服装批发市场买衣服。扣除吃饭和房租,工资加上理财所得,到上海最初的一年我就存了1万元。当然我也会去逛繁华的商场,看到很多朋友背名牌包很羡慕,逛了一圈舍不得下手,喝了一杯咖啡灰溜溜地回来。
我在上海恒隆广场拍的照片。这身装束,上衣10元,裤子80元,包包25元,帽子25元,鞋子贵一些,100元。
到上海不久,我就找了一个上海男朋友。1999年,我才21岁,生活经验、恋爱经验很少,也不太懂什么城乡差距。他比我大8岁,给我买这个买那个,对我很好。一开始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他要给我买这买那的,后来就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我最近看电视剧,感觉王曼妮就是我当年的缩影。
2001年,我搬到了男朋友家里同居,不用付房租,就省下来一笔钱。他的房子是老公房,有淋浴的地方,洗澡水特别小。他是典型的上海本地人,不是积极向上努力的性格,日子得过且过,混吃混喝。当时上海的房价很低,他妈妈想给我们买店铺,他一直都说不着急,慢慢来。他妈妈、他还有另外一个老头,3个人投了一百万开了一个加工厂,结果那个厂越做越小,没有发展。这当然不是他一个人的原因,但他担有很大责任。工资很低,生活压力很大,如果跟他生活在一起,以后结婚、生小孩等等所有事情都要我来一手操作。 我看不到希望,2003年,就分手了。
2003年,我(左一)和朋友去黄山旅游的留影,那时候条件不好,出去旅游也只是偶尔。
但我还在为自己定的小目标努力——在上海买房。2003年,我被朋友介绍到上海人民广场附近的一家日本贸易公司工作。工资是3500元一个月的底薪加上点奖金。老板是一位热爱中国文化的日本人。贸易公司主要是卖日本机器给国内的工厂,以及帮着国内工厂做一些软包设计等等。我的工作就是卖食品包装、软包装印刷。
2003年,我在上海南京路拍的照片。
从1997年开始工作到2004年,我手上已经攒了十万元现金。其中大部分是工资,小几万来自股票基金的盈利。那时候买房对我来说还是超出能力范围太多的事情。但想到租房也不便宜,我咬咬牙,找亲戚朋友每人借一两万,卖掉了自己的金首饰,凑了二十多万,在长宁区买了一个一室户的老破小,总面积只有30平方米,1970年的房子,配套设施陈旧。 那年我25岁,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幸福满满,那种喜悦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
我25岁,在上海花了二十多万买的一室户,刚买的时候内部很新,这是后来拍的照片。
房子买了,就要还债了。十几万的债,在那个年代算很大一笔钱了,几千块的工资本来要还很久很久。正好公司有个机会,需要外派一个人到日本工作。有机会,我就申请了,公司里上海人本地人比较多,拖家带口的,不愿意背井离乡。我单身,无牵挂无负担。而且全公司日语我最好,可能还有一点,那时候形象也不错,比较年轻。一下子就申请到了这个机会。
25岁的我,在上海青浦的一个小镇的留影,形象还不错。
2004年,我被外派到日本。虽然那时上海已经很繁华了,但大部分人还是没有汽车的。我去的地方是日本大阪附近的冈山乡下,到处都是汽车,还有看到开汽车去种菜的,这让我感受到了差距。日本人的亲切也让我感到很惊讶,一落地日本,感觉日本海关很友善。我第一次入关,什么都不会像傻瓜一样,还要查字典,但他们会很细心地告诉我怎么做怎么填,比饭店服务员还客气。在日本挣得多,我工作了一年,就把上海的房贷还清了。
在日本一个人挺寂寞的,因为业务上的一面之缘,我在日本认识了来自福冈的男朋友,两人就用短信聊上了。当时有人劝我黑在日本,苦于没有签证,胆子小了些,想去东京,想到被发现要被遣返,还是算了。虽然在日本一年就能挣到十几二十万,但在日本待的地方是乡下,在上海是在繁华的南京路工作,一对比,外派期结束,我就决心回国了。
男朋友小时候的照片,拍摄于1973年的福冈,衣服到现在也不过时。1973年,我爸妈估计连汽车都没见过。
男朋友辞掉了日本的工作,追到上海来。2006年底,我们结婚了。他是典型的在日本长大的孩子,不会像我们为了省一点钱就在家里做饭。有点钱他就想去旅游,每天喝三四十块的咖啡。他们就是这样的观念,不像我们中国人爱存钱。他不愿意买房子,我那时正在怀孕,也就没有坚持。我买的老破小太小了,我们只能在上海租房子住。但经济上总的来说没有太大的负担了。
孩子3岁时在幼儿园拍的照片,我和老公、可爱的孩子一起住在上海。
虽然结婚了,我和丈夫一直保持经济独立,地位比较平等。我自己买的东西是我自己的名字,他买什么东西写他自己的名字。我们一开始会因为观念冲突吵架,后来发现吵架没有用。改变不了他,我只能管好自己。他上班很努力很积极,但对人生没有任何规划。日本人的性格,就是我要做什么事情,他首先把可能失败的种种难处都讲出来,不会支持的。他就安安稳稳地上班,不会买房,不会投资,不会做生意。
2010年,我在上海南京路的留影。
2015年,公司原因,老公辞掉了上海的工作。我们带着孩子,拎了几个行李箱回到了他的家乡福冈。福冈适合养老,工资低,不适合工作。我们又到了大阪,大阪西城区乱七八糟的。想到孩子以后长大,又要从福冈、大阪移动到东京,我觉得还不如我们就一步到位,到东京。到东京后,老公想住到东京千叶的乡下去,三四千块一个月的房租。 我不同意,我坚持要住在城市里,而且是东京都内,房租一个月将近七千元。
这是我们刚到东京租的一室一厅房子的外观。
不久,我就决定自己买房。老公工作挣的钱都花光了,没有存款,而且他不同意买房。我卖掉自己在上海买的房子,此时比买的时候翻了四倍,卖了80多万元。我又找人借了50多万,在东京买了一套七十多平方米的房子,总价120万人民币。因为是我自己出钱,只写了我的名字。房子距离大商场只有一百五十米的距离,五公里以内有许多大公司的总部。
我买的房子附近的商场。
接下来,我一直同时做几份工作,包括代购、在商场上班,周末工资高,我还会去结婚会场打零工。商场上班比较自由,提前登记上班时间,80多块一个小时的工资。除了工作外,我一直坚持理财。 到了2018年年底,我独自把房子的债务还清了。老公工资不高,但工作比较稳定。房子没有贷款,我们只有一个孩子,就能比较轻松地生活了。买房子老公没有出一分钱,但他觉得很骄傲,买对了。因为我们住所在的地方,他到东京任何一家公司工作,通勤都在一个小时以内。我做什么事情不会跟他商量,我会自己做决定。他会不高兴,但没办法。
慢慢的,我就会买一些护肤品,比如兰蔻眼霜,buburry的香水。单身的时候衣服、鞋没有买过什么大牌,所有债还清后,才会买一点小名牌。 谁都喜欢名牌,但有多少钱办多少事,喜欢的也要有能力,干干净净地挣来。
我在商场买比较大的牌子的衣服。
每到一个地方,买房子始终是处于我的能力之外的。但我一直坚持,可以不要名牌,吃得差一点,外面破没关系,必须要有自己的家,家里要干干净净的。
如果没有坚持买房、没有学日语、没有出国,像我这种学历,现在要么进工厂打工,要么在上海做保姆。但现在我不用为了生活去做这些事情。有时候看到城市里的车水马龙,我头很疼,想回到老家的房子里去住上一个月静一静。但并不想回到过去那样的生活。年轻时候是很好,但是太苦了。
以前我没有阶层的概念,最近好多同龄人的孩子,为了从外地到上海高考,搞各种证件搞得焦头烂额。我觉得我的选择是对的。当初决定来东京,在东京买房,就是为了让孩子有稳定的学习环境。房子五公里的地方,就有许多日本大公司的总部,就是让孩子从小了解日本的工作、生活环境。 让他以后路更好走一点,起点更高一点。
2019年,小学毕业的孩子和我的合影。
人活着不是为了吃喝拉撒。我们那个年代缺少吃喝,所以我们要为生计奔波。以后生活都好了,就不会在意挣多少钱。我更想让孩子去做有梦想的事情。
我也有自己的梦想,想要等东京疫情结束之后,自己买一家民宿,多交一些朋友,在喜欢的事情上有满意的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