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度人物
家园建造者
大 邢
暴雨后,天青色的长空下,滴着雨珠的柴扉前,遇到了大邢。一个光头铮亮,目光如炬,笑容却如孩童般天真的中年人。
柴扉后,是大邢和他的父亲、妻子以及三个孩子用了1000天造起的家园。落地玻璃前,莲叶田田,桂花与香樟齐香。养花种菜,晴耕雨读,俨然一个现代桃花源。
大邢说,现在的生活,是一件很奢侈的事。
文 | 麦田70s
编辑 | 西脑包花
主播/大卫 ,配乐/《平静的生活》、《日出》、《回家的人》、许巍《喜悦》
养花种菜,晴耕雨读,大邢的乡村生活。
01.
刚过40岁的大邢来自绍兴嵊州,大学毕业后独自来上海闯荡,先后供职于国有设计院所、内资和外资的大小设计师事务所。
30岁的时候,他创立了自己的设计公司,七、八年间风生水起,在淮海路拥有了四百平米的工作室和一个小院子,有成熟的团队,承接的是上海的大型商业项目。三个可爱的孩子,哥哥带着两个妹妹,屋前屋后都是他们的笑闹声,羡煞旁人。
一切看上去都很好,除了大邢自己感到厌倦。大型商业项目的高强度和重复性让他窒息。作为设计师的大邢越来越感到自己成了一个工具,慢慢变得浮躁,失去了自我。他想做可控的、独立的小项目,系统地把一件事从头到尾做成。他思念孩提时代的乡村,稻田溪流、花鸟鱼虫,也希望自己的生活和工作能发生一些改变。
就这样,2016年,大邢在昆山锦溪开始建造他理想中的家园,这是一个拥有1200平米的巨大空间。这个地方究竟要造成什么样子?他在一开始的时候也没有想得很清楚,他只希望,这是一个让童趣可以无限展开的地方,是一个意味着无限可能的空间,是全家人共同创造的地方,是人生的一次新的出发。
建造的过程是艰辛的,首先是资金问题,这需要大量的资金投入,却没有明确的盈利模式。于是大邢就先造一段时间,手头的钱用完了,就停下来,去借钱,去赚钱,继续再造一段。就这样建设工期拖到了三年。最后一年,建造进入了关键期,也是问题最多的一年,资金问题、工匠问题、材料问题……
父亲老邢后来也来到工地,与身心俱疲的儿子并肩作战。父子俩在这过程中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心意相通、惺惺相惜。父亲默默无语,但肩膀上能挑很多担子。他一个人顶三个工,有一次需要三小时内收拾出一个工具房,父亲二话不说就动手干了起来。
大邢与父亲深夜谈心。
工地上的场景让大邢深深感受到了家人的爱和承担,他把这称为他们邢家的传承。小女儿在开工后随即出生,孩子们也都参与进来。本是设计师的太太小郑则负责了所有的软装。
大邢的三个孩子也参与了家园的建造。
2019年,邢家的家园终于落成的时候,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带着邢家人的气质、审美与独有的性格。老石板、老青砖、老木板和故乡的泥土,都是邢家生活的记忆。也是在这三年的过程里,大邢渐渐找到了回家的路。所谓要对工作对生活做出改变的初衷,也慢慢向他们一家人展现了它具体的模样。
全家人共同创造的家园最终落成。
02.
由于造园子,2019年大邢很少去上海的设计公司,刚好有些项目可以遥控指挥,团队也就形成了老板不在也能干活的工作模式。盖好了园子,2020年又来了疫情,全家就继续呆了下来,一呆又是半年。在这个过程中,工作模式悄悄地改变了,生活与工作慢慢融合了。
孩子们的天地一下子辽阔了,插秧、摸鱼、划船、种菜、看日出日落、听初夏夜里的交响曲。家长们在田间开会,孩子们自发做起了自创的游戏。
太太小郑有了自己的茶空间和小铺子,卖自己设计的各种日常美物,喝茶、插花、禅修。小郑说:“一个人的身份和角色总是多样的,我想回归简单自然的生活, 因为生活永远是最本质的东西。”
小郑的铺子,也是享受日常的空间。
一家五口从未有过地日日夜夜生活、工作在一起,一起读《论语》、《道德经》,一起爬山、郊游,把“自然地生活”一天一天付诸实践。大邢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和平静。
“把门关上,把心打开。”大邢说,“门开着的时候,心就会打不开。”
心静下来后,思考问题就变得通透,不容易受杂事和头绪的干扰。这是以前在淮海路上的办公室里做不到的。以前大邢每日上午,必须要把所有的工作问题都理一遍。现在五、六点起床,先不想工作,泡茶,打坐,剪花木,陪伴孩子,也不会逼着自己一定要做完某个工作。然而,放空之后,工作效率反而提高了,有些设计瓶颈也自然打开了。大邢发现自己原来可以无时无刻不在设计,也无时无刻不在生活。他意识到设计师不应该有太强烈的设计欲望,设计应该回归生活的日常。
有时,门外会没有征兆的响起门铃声,大邢并不会因此被干扰,反而会怀着好奇心去看一看今日有何等样的遇见?来人可能很投契,也可能没有共同语言,可能是快递,或仅仅是孩子们的调皮捣蛋。聊的好,就多聊一聊,聊不来,也可以关上门。他希望自己能慢慢学会倾听,不把个人意见强加于人。
园子里,他们做了十间客房,小郑和一名管家、两名工作人员负责着民宿的经营。然而说到未来,小郑和大邢却异口同声地表示希望这里并不仅仅是一间民宿。他们更希望这里成为一间学堂,用美好的空间来淘养人,培养孩子、成长自己。
民宿内部,朴素大方。
03.
看着这田园牧歌般的生活,我虽然羡慕,却总是很煞风景地想到许多现实的问题:如何在经济上长期地支撑起目前的生活?孩子在哪里读书?难道不担心吗?不会怕的吗?大邢用三句话回答了我的疑问。
“要闯出去,只有这样
才不会给人生设限,
一个成熟的人受挫折并不是坏事。”
大邢的祖父母都是绍兴师范的同学,是人们眼中受人尊敬的先生。父母亲虽然读书不多,但并未忘怀家学传承,一直希望他能像祖父母一样做个有学问的人,母亲从怀着他的时候起就一直对他说长大一定要读大学。
从湖南工业大学毕业的那年,大邢和同学们结伴从绍兴出发一站一站找工作,可是走到杭州就没人敢继续了,到上海找工作对他们来说是天方夜谭一般。大邢独自一人闯到了大上海,由于专业课基础一般,一开始并未找到工作。他和师兄七、八个人挤在一个出租屋里,也觉得蛮好玩。终于拿到松江设计院发出的工作邀约,他也并未停下脚步,而是继续尝试上海市里的设计院所。上海市城乡建筑设计院的院长亲自面试,对他的评价是:基本功一般,但是头脑活络、胆子大、敢闯、会沟通,就录取了。
刚开始工作的八年里,他换了五次工作,从国有的设计院到当时新开业的上海日清建筑设计公司(参与过新天地的后期设计),再后来是明星设计事务所——马达思班。创始合伙人马清运是多所欧美顶级院校的建筑学客座教授。
在人才济济且陌生的上海,同侪竞争激烈,每一步都迈得很艰难。大邢最纠结难过的那一年,甚至一度抑郁,每天都不想起床上班,不想见人。最痛苦的时候也很想放弃,但终于还是咬紧牙关挺了过来。“幸亏那时没放弃,如果那时候放弃,可能放弃会变成一种习惯。”大邢说。也正是在这跌跌撞撞,摸索前行的时间里,他的建筑理念、实践与建筑圈子的人脉都在此期间成形了。
30岁的时候,大邢与新婚燕尔的太太小郑一起开了自己的建筑设计公司。作为一家岌岌无名的新公司,大邢加班加点花了一个月免费为客户做了一个设计方案,最终用诚意和作品赢得了第一单生意。
每一次在别人觉得应该稳定下来过安逸日子的时候,大邢的选择总是继续往前闯,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所谓的“受挫折并不是件坏事”都是他亲身经历过的,并非某一天,那句话吹到了他的耳朵里。
“是有愿念这回事的,
怀着强烈的信念,一心去努力,
就会梦想成真。”
院落里,来之不易的绿植。
钱的问题,始终都是绕不开的难题。有一天,太太说还有十二小时就有一笔六十万的贷款到期要还,问大邢找到那笔钱了吗?那时候,大邢还不知道钱会在哪里。房子建好后,大邢想配上几棵有年份的大树,可去花木市场一看,每棵都得十几万,建好房子钱袋已空,这可怎么办?
但是最终,有老客户提供了资金并发来信息:“好的,利息是不要的,兄弟之间感同身受,困难都会有。这就算是预付将来的设计费,不必放在心上。” 大邢也在锦溪镇附近找到了农民造房子要处理掉的大树,一共四棵:两棵柿子树,一棵榉树,一棵桂花树,一共七千元。在去买这四棵树的路上,又遇到了完全符合心意的香樟树。
他的世外桃源目前看就是个奢侈品,收回本钱都没有把握。但是大邢深信目前的这种生活方式是一种唤醒,对城市生活,对机械化生活的抵抗和反思,它代表着人们内心深处的向往。特别纠结钱的时候,会故意去忘记,冥冥中觉得钱总会有的,从小至今的经历总好像在暗示:只要他勇往直前,钱就不是问题。 无惧的人都是未曾被实用主义淹没,而是怀着某种程度的理想主义。
“我们都是干活的人,活是干出来的,所以去做很重要,别想那么多,没什么好担心害怕的。” 大邢说这是他向工人师傅们学来的人生哲学。
“独立思考,表里如一。”
在大邢心目中,无论如何不能割舍的是家庭,最大的成就就是三个娃。所以他和小郑一早商定,目前不要为其他事情烦心,关键是给已经10岁的老大营造一个好的教育环境,让他自然生长,在今后五年的时间里扶上正轨,做到所谓的“十有五而志于学”,为二妹、三妹树立一个好的榜样。
大邢对于孩子们的期望并非上清华北大,哈耶普斯,而是八个字“独立思考,表里如一”。有一天,大邢走在公司所在的淮海路上,望着一排排的写字楼,突然想到家里的孩子们会不会有一天就坐在这里的某一间公司上班,做了某个国际公司的高管?他低头想了半日,觉得也未必要这样,他的孩子应该超越这个,比自己更优秀。那么何谓超越呢?大邢说就是希望他们到了不惑之年,在精神层面达到的层次能够超越如今的自己。
他和太太因此为三个孩子选择了华德福教育。这是从德国引进的一套人智学理论,主张按照人的意识发展规律,针对意识的成长阶段来设置教学内容。华德福在上海处于民间发展状态,尚不拥有办学资质。他们与大邢夫妇这样有着共同教育理念的家庭,结成一种家校互助式模式来培养孩子。最初是因为大邢看到一个朋友的男孩,黑黝黝的眼睛,特别阳光,觉得特别好,询问之下,知道了华德福。如今三个孩子都在这个体系下,不用电子产品,每晚8点睡觉,保证10小时睡眠;每周远足,三年级自己造房子;每年种水稻,全家一起去爬山,在玩中学习。家校共建,变成一个很有活力的社群。
插秧、玩耍,孩子们自由探索,终日与自然相伴。
大邢认为正确的育人方向才是最重要的,并不害怕万一华德福在中国无法长期生存怎么办,也不担心如果今后无法与大学考试的体系接轨怎么办。大邢相信学习是终身的,一个独立思考、表里如一的人哪怕没有一张文凭傍身也可以立足社会,过上属于他的幸福生活。
“目前的生活就已经是我的理想生活了,这种状态很奢侈。” 大邢说,“矛盾总是存在的,就继续与外界接触、碰撞、反应、冲突,但内心最核心最重要的就不要变了。”
生活无非一直在做选择题,舍出去一些换回另一些,当你知道什么是你最重要的,那舍弃的那些就不再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