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中秋之夜,无论是上海、南京,还是杭州、宁波,在许多餐桌上,往年常见的梭子蟹或许将会悄然无踪,即便出现,也将身价倍增。
自8月东海部分渔船开渔以来,沿海各水产城市就相继有消息传出:今年东海梭子蟹遭“30年不遇蟹荒”,“码头人比蟹多,千元难抢一筐”。直到10多天前,东海全面开渔,蟹少价高的情况仍在持续。
从曾经乏人问津的廉贱海产,到近年来借助电商物流、直播带货之兴而一跃成为网红海鲜,梭子蟹的产量丰减总会受到关注。然而今年,本是预想中的产蟹大年,又逢捕销旺季,苦苦撑过数月伏季休渔期的渔民不但没有等来大丰收,反而遭遇减产;准备大干一场的蟹商们,有的一天亏损数万元,有的干脆关门歇业;慕名而来的吃货也纷纷因为高企的蟹价失望而归。
今年梭子蟹为何减产,很多人都想知道答案。
「码头上的等待」
凌晨4点刚过,天还未亮,咸湿的海风把积云推向天边,和黛青色的小山丘连成一片。在浑黄海水的另一边,许多人正在等待。他们有人已经熬了一整夜,有人刚刚赶来,每张脸上都写满了困倦。伴着此起彼伏的哈欠声,人们不时伸长脖子朝山海尽头眺望……
这里,是华东地区最大的水产市场——舟山国际水产城。作为我国梭子蟹交易的主要集散地,在舟山投售的三疣梭子蟹的市场占有率在整个沿海地区超过60%。正因如此, 每年开渔后,舟山梭子蟹的行情对于东海乃至全国梭子蟹的产量和价格来说,都具有风向标意义。
不过,今年情况似乎有些不妙。
老费是最早感知到“不妙”的人之一。从他父亲开始,费家就在紧接水产城的渔市大街上经营着一家海鲜面馆。老费记得,8月1日东海部分渔船开渔后没几天,他就接到了正在海上捕蟹的老友打来的视频电话。电话那头,老友在风雨里扯着刚刚拉上来的渔网,用力喊道:“今年不行!刚开渔,就这么些!”在他身后,一网拉上来的梭子蟹,数量不及往年的一半。
更直接的变化来自于面馆门口的这条渔市大街。在老费的记忆中,每年只要一开渔,渔市大街的街面就再没有干过。从水产城拉出的螃蟹一车接着一车,昼夜不停。冷链车滴嗒融化的冰水、水车里晃荡出的海水,和着灰土垃圾,总会让路面变得泥泞不堪。等到日头出来一晒,整条街更是腥臭难闻,来往行人无不皱眉掩鼻。而这些天来,望着门口干爽清洁的马路,老费说,自己竟然有些想念往年那样的泥泞了。
往年堵得水泄不通的码头如今难见车水马龙,只见等蟹的蟹贩和等待工作的搬运工。 文中图片均雷册渊 摄
同样早些时候得到消息的,还有码头上的船老大们,王云好就是其中之一。他在几年前梭子蟹被炒得最热的时候入局,经过几年经营,现在手下已有6条捕捞作业船和4条运输船。在他身上,腰带、T恤和腋下包上硕大的奢侈品牌标志和脖子上挂着的小拇指粗的金项链,昭示着这些年来梭子蟹生意带给他的盆满钵满。要是放在往常,王云好是不必赶早等候的。今年“行情不好”,他紧张自己每一艘到港船只的鱼获情况,也早早地赶到了水产城码头。
船老大站在码头,亲自指挥渔船靠岸。
5点,天已大亮,一艘写着浙椒渔运88818号的运输船终于驶入港口。船快靠近码头的时候,汽笛猛地“嘟——”了一声,像是憋闷了很久后的一声咳嗽。等在码头上的各路人马瞬间振作起精神,向着船靠岸的2号码头拥去。
「抢到螃蟹算给你面子」
在船锚定靠岸的时候,码头上的水泥地面会跟着一震,稳稳站定的人,定是在码头泡了好多年的,占据着人群里圈接蟹的最佳位置;站在外围要打一个趔趄的,多半是刚刚入局的蟹贩,他们不敢争抢,更没有议价资格,只能等着大的经营户们拿完货,再看看能不能捡到一些尾单。
围拢在码头等待分蟹的蟹商,人比螃蟹多。
“600筐。”船长说。王云好显然有些失望。往年旺季,这样一艘运输船出海一趟总能拉回一两千筐梭子蟹。而今年,除了为数不多的几天,大部分时候一船能拉回几百筐蟹已经算是好事。甚至有些天,因为蟹少,拉一船蟹的收入还抵不上往返一趟的柴油和人工成本。王云好愁眉不展,船员的工资已从最初的每月15000元降到了11000元。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蟹的价格终于议定,每筐(约50斤)1600元。这个价格是往年的数倍。
越来越多的人围拢过来,大家紧紧盯着磅秤旁边站着的中年男人。只见他大笔一挥:“**号门市40筐!”“***50筐!”……船工们立即按照指令开始流水作业,他们轮流把船舱里的螃蟹搬出,过称,再卸到一旁早已等候多时的三轮车上,一气呵成。
眼看螃蟹被一车车拉走,捡漏无望,一个在旁边等了整夜的蟹贩把手里的早餐盒一扔,嘟囔了一句:“奶奶的,回家睡觉去!”悻悻地走了。
一艘渔船已经卸完了螃蟹,没有拿到货的蟹贩有的悻悻离开,有的在码头上继续等待。
“这船蟹质量不好,价格太高,我们不拿了。”站在里圈的刘顶杰往外挤。“要是在往年,那螃蟹,一车一车往门市里运,不带喘气的。有时我说不要了,船老大还硬把蟹拉来,压在我家门口。”老刘说,“今年真是邪,不是在买螃蟹,简直是在抢,抢得到的都算船老大给你面子!”
刘顶杰经营的55号活鲜门市距离码头不过两三百米,每年一到产蟹旺季,整条路就被堵得水泄不通,看起来近在咫尺,“没有半个小时挤不过去”。而现在,只花一两分钟,老刘就来到了他的店里。
店面位于舟山国际水产城的鲜活门市部,这里光活品门市就有约200个,主营梭子蟹。按理说,到了梭子蟹捕销旺季,大部分商户都会迎来一年中最忙的时候。可如今一路走来,不但没有见到预想中的车水马龙,倒是有不少门市干脆直接关了门。整条通道一眼望到底,冷清萧瑟。
“今年蟹少,日子不好过。”老刘说。
由于蟹少,一些经营户干脆选择关门歇业。整条通道一眼望到底,有些冷清萧瑟。
「冲击似多米诺骨牌」
蟹少价高,就像排在最前面的那张倒掉的多米诺骨牌,影响着整条产业链。没有哪个环节能够置身事外。经营户就是其中受到冲击最大的群体之一。
在55号门市十余平米的店面里,有水泥砌起的4个大小不等的水池,最多时能容纳1.5万斤螃蟹。而现在,池子里蓄养的螃蟹还不到2000斤。
门外等着的,是老刘手下的十来个工人。男人们把T恤卷起,露出肚皮,围坐在小桌边打牌,女人们则三三两两地闲拉着家常。
这样的局面是老刘没有想到的。往年旺季,工人们每天得从凌晨4点一直干到晚上11点;而现在,早上7点开工,往往到下午两三点就没了活儿干,工人的工资也相应缩减为往年的一半。
安徽人刘顶杰(左一)来舟山已有30多年。从码头搬运工做到手下有十多个工人的经营户,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老刘说,这么多年从没遇过今年这样的情况。
身处其中的人都知道,捕蟹有“说法儿”。在老刘和许多经营户的预测中,按照隔年为大小年的规律,今年应该是个产蟹大年。而且早在开渔之前,一些以旅游为主的休闲捕捞船出海试捕,传回来的消息也是“今年的螃蟹又多又肥”。正因如此,老刘才租下了同一区域内的60号门市,将经营规模扩大了一倍,准备等开渔之后大干一番。谁也没想到,现如今,3个月近16万的房租打了水漂……
面临冲击的经营户不止刘顶杰一家,而在经营户下游,电商行业也正实实在在地承受着压力。
曾俊和徐小卫已经两天不敢发货了。同为80后的两人在某电商平台上经营着一家名为“舟鲜汇”的海鲜店铺。在他们的店铺里,4斤梭子蟹的包邮价格为208元,平均每斤52元。而当天梭子蟹的进价是每斤55元。此外,每单还要花费35元的打包和快递费用。他们无力承担这样的差价。
曾俊无奈地告诉记者,虽然他们已经10多天没有利润了,“但在目前的情况下,没有亏损就是好事”。一家与他们同在水产城电商产业园里的头部大店,开渔前参考去年的价格做了预售,没想到今年蟹少,价格大涨,“每发一单就得亏一单钱”。
电商直播已成为水产城里的新业态。徐小卫总会挑梭子蟹加工和打包时开播,每天有1000多人观看。
电商之后受到冲击的是物流行业。舟山顺丰快递客户经理刘晓东说,原本他们以每年业务量增长60%的预测布局了今年的人力、物力,还引进了数辆14吨的大型冷链车,开通了上海、杭州、宁波等6条直达线路。“冷链车只有在装载量超过50%的情况下才能保本,今年订单量少了很多,8月亏本已成定局。本来期待9月能够有所好转,现在看来好像也没有可能了。”
「“30年不遇蟹荒”?」
“我做这一行几十年,从没遇过今年这样的情况。”蟹局中的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经历述说着这场“30年不遇的蟹荒”。那么,东海梭子蟹真的正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资源锐减吗?
“今年舟山梭子蟹的投售量确实较往年有所减少。”舟山国际水产城副总经理郑盛告诉记者。根据水产城的统计数据,2020年8月,舟山国际水产城梭子蟹的投售量为2.6万吨,同比减少27.5%;到港投售船只2300艘次,相比于去年同期的3100艘次,减少四分之一。
夕阳下的舟山国际水产城码头。搬运工王海量告诉记者,往年旺季时,进港渔船络绎不绝,每个码头三面都停满了船只。
更大范围内的监测数据印证了同样的情况。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开始,浙江省海洋水产研究所就对东海海域的渔业资源情况进行不间断的科学监测和评估。其科技与外事科副主任、高级工程师卢占晖向记者介绍,监测数据显示,从今年8月1日至今,浙江全省梭子蟹的产量较去年同比减少了30%-40%。
“不过,这只是对梭子蟹产量的统计,即捕捞产出的达到上市标准的商品蟹数量同比减少了三到四成。要判断东海梭子蟹是否真的遭遇‘蟹荒’,其资源总量是否大幅减少才是最重要的标准。”卢占晖强调。
所谓资源量,就是指水域中蕴藏的可供采捕和利用的梭子蟹的总量。资源密度是反映资源量的重要指标。根据浙江省海洋水产研究所监测,今年梭子蟹的资源密度较2019年下降30%,而较2013年到2019年的平均值仅下降10%。专家认为,今年梭子蟹资源量的下降幅度完全在正常的自然波动范围之内。而从渔业资源监测的角度看,梭子蟹资源量仍处于2014年后的历史高位。
因此,东海梭子蟹遭“30年不遇蟹荒”的说法并不科学。卢占晖说:“更多则因为近年来梭子蟹的热度持续不减,市场需求量大增,只要产量稍有波动,连锁反应和市场影响就会呈几何倍数放大,所以给人造成了‘蟹荒’的错觉”。
「产量减少原因几何」
如果说“30年不遇蟹荒”是博人眼球,三到四成的减产带来的影响却实实在在。人们都在追问,今年梭子蟹产量为何减少?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而在渔民和蟹商们中广为流传着的这样一种说法:今年螃蟹少,是因为政府没有放蟹苗,或者少放了蟹苗。
他们所说的放蟹苗,实际上源自于一项名为“生态修复百亿放流”的行动。2014年,面对产能严重过剩的海洋捕捞所带来的渔业资源衰退和海洋环境污染,浙江省发布《浙江渔场修复振兴计划》。其中就包括“生态修复百亿放流”行动——到2020年,累计增殖放流各类水生生物苗种100亿尾(粒),力争使浙江渔场的渔业资源恢复到上世纪80年代末的水平。在每年增殖放流的苗种中,梭子蟹的仔蟹占有很高的比例。
工人正在测量水温,温度必须在11℃以下才能确保梭子蟹的存活。
但渔民和蟹商口中“政府少放了蟹苗”的传言得不到统计数据的支持。根据浙江省海洋水产研究所提供的《“十三五”舟山近海增殖放流情况》显示,2016年至2019年,舟山近海增殖放流的三疣梭子蟹仔蟹数量分别为3625.7万只、2164.2万只、2422.6万只和2587.1万只。 2019年投放的仔蟹数量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比上一年增加了100多万只。
据这家研究所统计,从2015年至2019年,浙江全省平均每年增殖放流的仔蟹为2亿只—4亿只,今年舟山增殖放流的仔蟹也达3000万只左右 。“每年,增殖放流的苗种种类和数量都会根据科学测算有所调整,但近年来并未出现不放或大幅减少投放仔蟹的情况。”
蟹苗没少投,产量为什么减了?专家和业内人士总结了以下几点原因:
首要的影响因素来自于今年的汛情。今年,我国发生了自1998年以来最严重的汛情,长江、钱塘江等流域汇聚入海的水量骤增,冲淡水势力极大,导致近岸海水盐度降低,影响了梭子蟹的生长和栖息。另一方面,强劲的冲淡水冲散了原本群居的梭子蟹,也给集中捕捞带来难度。
刘顶杰手下的工人“三哥”多年前是渔船上的一名船工,在他的记忆中,上世纪90年代也有过一次“蟹荒”。那一年雨水特别多,船上有经验的老渔民告诉他,“今年水大,螃蟹产量不会太高”。果然,那一年螃蟹减产,许多渔民都受了损。
在海边干了三十多年的渔民詹淑开说,这样的经验在渔民中已经成为共识。江河入海口淡水量大,原本在近岸栖息、繁殖的蟹分散开来,迁往海洋更深处。“就像是平常,这个区域内的梭子蟹都住在同一个小区,一网下去,一个小区的蟹都捕上来了。现在住在一个小区的螃蟹分散了,一网下去只能捕上来几家人。”卢占晖打了个形象的比喻。
工人们正在分拣和加工梭子蟹,一名熟练女工将蟹分类加绑好蟹脚的时间大约只需6秒。
另外,据浙江省海洋水产研究所监测,与三疣梭子蟹生态位高度重合的细点圆趾蟹(俗称沙蟹),今年的资源量非常丰富。两个物种在空间、食物上存在竞争,导致了它们的此消彼长。三疣梭子蟹资源量的减少直接影响了今年的产量。
此外,梭子蟹产量的减少也不能排除过度捕捞和环境污染的持续影响。而海洋捕捞业去产能是一个久久为功的系统工程,仍需持之以恒的努力。
“梭子蟹产量丰减是多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非常复杂,不能一言以概之地简单归因。”卢占晖总结道。
今年梭子蟹的减产并不一定是坏事。从海洋食物链分析,梭子蟹的减少往往会带来其饵料鱼类资源的上升。“根据我们目前的监测,今年带鱼、鲳鱼等经济鱼类的产量都较往年有所增加。”卢占晖说。
离开舟山之前,记者又去了一趟老费的面馆,带去了他想知道的蟹少的原因。几番交谈,竟勾起了他儿时的回忆:“小时候,人走在前面那片海岸边上,总能听见咕咕的鱼叫,抬眼就能看见海里扑腾翻滚的大黄鱼,金灿灿的一片,捞也捞不完!后来慢慢地就再也见不着了……”老费叹了口气继续说,“梭子蟹火了是好事,不管减产是什么原因,我们舟山人只希望它不要重蹈大黄鱼的覆辙。”
栏目主编:宰飞文字编辑:宰飞题图来源:船工们正将船舱里的梭子蟹运出。 雷册渊 摄文中图片均雷册渊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