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赫（化名）/口述
小问/撰文
我的近照。
我是李大赫（@徐州骑手李大赫），80后。以前的我是个银行白领，MBA硕士，可一手好牌打稀烂，我竟成了负债四百多万的失败者。大学毕业十年，同学有的当官，有的发大财，混最好的在北京已是正处级秘书。我也想过好的生活，做有钱人，当大土豪，住大别墅，开豪车，这就是我那时的志向。可我出身普通，既不是官二代也不是富二代，要做人上人，只能去投机和冒险。结果折腾一番，我变得一无所有还负债累累。 回头想，这次惨败给我最大的收获就是“此生不再立大志”。
我出生在江苏徐州一个普通家庭，父亲在供电局上班，母亲是家庭主妇，我还有个弟弟。
我是家族里的长子嫡孙，爷爷在世时最疼我，他给我起的名字，大概是想让我很有出息。他是个铁匠，打了一辈子铁，是一个硬汉。以前他是我们家族的族长，村里人都说他是“不识字的文化人”。我爸爸也很要强，有一次我考了全校第51名，他把我打昏了。从我上小学起，爸爸就命令我必须考上徐州一中，“不然就去死吧”。 每科的分数线他都给我算好了，要不是我脑筋好，肯用功，考上了，爸爸肯定饶不了我。
我大学的专业是电子信息，虽然没考上名牌大学，但2011年一毕业，我就拿到一个985大学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同时还拿到了中国银行的录取通知，家里总算满意了。父母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让我先好好上班，稳稳当当过日子。
这是我在中国银行的工号和反假货币上岗资格证书。
我就这样进了中国银行。第一年我就到手14万，这还不算现金补贴和福利待遇。在我们徐州，对于刚毕业的年轻人来说，这收入水平是相当不错的。我很快当上了客户经理，特有干劲，上班第三年还去读了一个MBA硕士。 在家人资助下，我贷款买了房，还自己买了车，又体面又风光。
这是我在中国银行的工作间隙。
在银行工作久了，免不了经常接触大客户，动辄成千上万的资金往来…...让我羡慕得不得了。我成天琢磨着，上班这点钱够干嘛？必须赚大钱才能活得那么“有面儿”！2014年，机会来了。我发现，以前一个星期都不见一两笔开证券交易账户的客户，现在突然多了起来，每天都会有几十个。 我马上开始关注股票市场，天天和同事一起讨论。很快我开了一个账户，没敢告诉父母。一开始，我先拿两万块钱小试牛刀，正赶上了牛市，慢慢又追加到五万本金，没想到仨月赚了十五万！顿时自信心爆棚，感觉自己就是股神在世，就想来票大的，一夜赚到人生第一桶金。
投入一百万时，牛市就开始回头，眼看着从最初的慢慢调整到后来的股市熔断，千股跌停，一浪高过一浪。不知在哪听到的，什么“千金难买牛回头”，“调整是为了暴涨做准备”......我拿这些话一个劲儿安慰自己。 当时根本无心工作了，时时盯大盘，到处去办信用卡套现，去别的银行贷款，问朋友借、问亲戚借，甚至为了回本快，选择了配资，加了六倍杠杆。
一赚钱就膨胀了，第二个月我就换了一辆三十多万的车，接着又换了房子。
等我回过神来，已经亏了六十多万。股市不行就换战场，我又把阵地转到期货上，高收益高回报嘛！高风险早被我抛到脑后了！初炒期货，又是运气爆棚，三万本金一晚就赚十五万，不到一星期，股票亏的钱又都赚了回来，还有盈余。 贪心让我无法收手。终于有了第一次亏损，自然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最多一晚，爆仓亏了九十多万。钱没了就再借，再贷款，再配资。三年下来，我拿自己的房子抵押贷款一百多万，又从银行信用贷款加各种信用卡套现二百多万，还从亲戚朋友和同事那借来一百多万，总共四百六十万。
最后一次爆仓时，我猛然发觉贷款已经没额度了，借款有人催了。到最后就剩个十万，和不剩一个样，四百六十万几乎赔精光。开始时我跟家人说只亏两万，后来才慢慢给家人交底。 彻底爆仓的那一刻，我就不想活了，怕拖累家人，两次自杀最终都被抢救过来了。
家人为了我，到处借钱，写下欠条。
我每天喝酒麻痹自己，有一天吃了安眠药，还割腕自杀一次。妈妈连续好几天搂着我睡，天天哭，一直开导我。家里帮我到处借钱，两个舅舅三十万，小姨二十万，姥姥给十万，暂时帮我堵了一部分窟窿。自己的房子卖了一百一十万，其中还得还三十万贷款，父母养老的房子卖了四十万，车子卖十几万，还欠二百二十万。
2017年3月，刚过完年，我手里只剩一千七百块钱。为了躲债，我躲到朋友的农村老家。电话关机，每天三包廉价烟，一个月没洗脸刷牙，脑子里各种懊悔和不甘。
一天，朋友捎来个纸条，还夹着所有的银行欠款和朋友欠款，纸条上写着：儿子，前三十年你一帆风顺，栽了一个大跟头，坚强的人能伸能缩、能大能小，没有翻不过去的山，走不完的路，回家来，父母和弟弟与你一起面对。
我爸写给我的纸条。
看到纸条我眼泪不止，抽完手里的烟头，就买票回家。
二百二十万的外债，对普通家庭来说，是一座大山。我爸一辈子要强，为了我也不得不低下头，四处向朋友借钱。他说我要是死了，他们也得替我还这个钱，要不然被戳脊梁骨。那时我就想，我要是还有一点孝心，有一点人性，就得好好活着，哪怕一年赚一万，也得把债还清。
一天，在一个保险沙龙上，我碰到一个女孩。聊天中她说自己忙半天还没吃午饭，我给她买了一个面包，她很感动，觉得我人不错，我觉得她很实在，我们就交往了。我告诉她我还欠一大笔钱，过了半年，她还是嫁给了我。我拿面包就白捡了个媳妇，本来该庆祝一番，可我没钱给她办个像样的婚礼，只领了证。
这是我载媳妇回家路上。
她高中文化，没有什么大本领，不知道刘德华、周润发，也不知道什么国家大事。她只在乎我，我们认识多久，去过哪，说过什么话，她都记得。她父母不在了，她把自己攒的钱都拿出来帮我还钱。
结婚后，她从没买过超过一百块钱的衣服，鞋子就买几十块的，全部都是地摊货。陪我吃速冻饺子一个月，每顿她只吃六个，还让我多吃点。她不懂什么期货股票，在她眼里，事情只有两种：好和坏，人也只有两种：好人和坏人。赔钱是坏事。她经常敲打我，“要脚踏实地，不要再做坏事。”
赔光钱后，和同事抬头不见低头见，催款电话又天天响，我好面子，觉得没法再在银行呆下去。加上银行薪水逐年在递减，后来每年只能拿七万。靠银行工作一辈子也别想还清债。2018年3月，我辞职了，丢掉了金饭碗。 3个月后，我带着媳妇去了一千公里外的东莞。我在一个金融类的私企，当融资总监。底薪一万多，加提成，到手有两三万，比银行好些。
这是我在东莞工作时的照片。
可毕竟我们在外地，租房、吃喝还有维护客户关系，算下来还是入不敷出。上班之余我就去干兼职，晚上在小区当保安，一晚赚一百五十块钱。我还干过一阵街头发传单，反正能干的我都干，除了生活花销，其余都用来还债。第三个月时，因为债务危机，银行起诉我，银行卡被冻结了，我工资拿不到手，连吃饭都成问题了，我们只好又回徐州。
2019年，在亲友帮助下，我筹资四十万开始做早餐店。干这行太辛苦，每天两点半起床，三点到店，加了午餐后，到下午四五点才能走。全家出动，包括我弟弟，挣钱都给我还债。
我开的早餐店。
去年生意还算好，每天可以卖五千多，净利润有一千多，去年就还了三十万。照这样算，四、五年差不多就能还上钱，眼看快熬出头了。可疫情一来，小店一直到3月底都开不了门。每个月房租一万多，还有物业水电费包括人工费，加上押金和装修，几个月下来我又赔了几十万。看到附近三家店铺倒闭，不知道哪天就会轮到自己。
这是早餐店账本。
总算疫情过去了，小店赶紧开业。可这次的营业额却让人促急，从每天早上收三千，到后来收一千，最后只够付房租。又干不下去了。我像站在雪崩时的山脚，动也不行，不动也不行。挺到5月4号，我只好把店转出去。可这样坐山吃空哪行？ 扛着二百万外债的我还是得另寻出路。
说实话，平时想抽根烟，也得掂量半天到底抽不抽。应酬少了，可朋友来了总得一起吃个饭吧，这也得花钱。有一天，朋友来了我只点了一个外卖，突然我很好奇外卖小哥具体收入怎么样，他马上热心地把我带到公司。
我当场知道了外卖小哥“五块钱一单，超时单没钱，差评扣一百”等规矩。二十七块钱买个头盔，三十五块钱买个衬衫，三十块钱改装了电动车，交了五百押金，又花三百块钱月租一个无限换电的电池。就这样，今年5月7号，我加入了外卖大军。 拿到这份工作，欢喜是不用说的，最重要的是，每月有不错的收入进账，还钱有盼头了。
上班第一天，我的头盔上有两个小牛角还有反光带，送货时，小朋友总要摸一摸，有时觉得自己很滑稽。
脱掉银行里的西服革履，换上街头的蓝色外卖服，是不是很丢脸？我爸说“男人想要脸面，就得自己挣”。我现在只有稳稳地干，吃以前数倍的苦，才能把丢掉的脸面捡回来。
有一天，我送外卖竟然送到了高中老师家，他接过餐盒摇摇头说“书读到狗肚子里了”，啪地关上门。当时我就想把这身蓝色工作服扔垃圾箱，转念一想还得还债，还要吃饭，再屈辱也得忍。还有一次，晚上取餐时碰见了我同学，传闻中他读了名牌大学，硕士毕业后，在保险公司拿很高的薪水。可那天他穿着黄色外卖工服，和我一样在等取餐。虽然戴着口罩，我们还是一眼认出彼此。
他说他听说我的事了，叫我别多想，“钱没了没事，人在就有机会”，我没说什么，低头狠狠抽烟，我很想问他，这几年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最终还是憋住没问出口。 转身离去时，我鼻子一酸，眼泪流出来。可能为了同学，也为了自己。生活给了我暴击，我不得不迎击它。那天我想好了，只有撕掉学历，忘记过去，才能安心送外卖。当时真有点心疼，但是估计以后用不到这些了。
我撕掉了学历证书。
之前听说外卖月入过万，真做上了才发现，在徐州这个城市很难做到。一开始，我不熟悉路线，边骑车边看导航，摔倒是家常便饭，只要不把餐洒了，人摔成什么样都不是大事。每天死命跑，只能跑二十单。徐州的8月经常下雨，我一个1米84的大男人被淋得浑身冰凉，直打哆嗦。 父亲问我后悔吗，我无言以对。
这是我在雨中送外卖。
为了不超时被罚，不得不超速、闯红灯、逆行，和时间赛跑，和交警较劲。我每天能跑更多单了。一天在线最多十六个小时，有一个暴雨天，我送了六十单，赚了不到四百元，那已是极限。正常的话，一天三百也做不到，跑满一天一分钟不歇，也就二百五十元左右。
要是有个午休，那就更少。真是用尽洪荒之力也还不上欠的利息钱。如果再出点差错，那更惨。一次刚送完一单，客户打电话说没找到餐盒。我马上返回原处，果然餐品不见了。愤怒之下让物业调监控，物业说要先报警，我立刻报警。
物业调监控查看是谁拿了外卖。
调完录像发现真有一个小伙在我走后拿走餐盒。就在这时，小伙送回了餐盒，说是不小心拿错了。可餐盒已被拆封食用，警官说这不算恶意盗取，就离开了。 这事不了了之，我只有认栽。我赔了八十元，一下午等于白干了。
有时活儿紧，常常累翻，肚子咕咕叫，回家就有老婆做大肉包子犒劳我，我一口气吃下十个，停下来想：穷成这样，家有贤妻，桌上有热乎饭菜，真是不错。还要什么呢？人要知足，顿顿饱就是福。顶多就是还不够好，活不出个大意思来。可那不是因为饿，是因为馋。
有一天上午，我赚了三十五块钱，为了让老婆改善一下伙食，我花四十二块钱买点肉串，回家我撒谎说才花了十五块钱，老婆说这怎么可能，一直追问我到底多钱，我只好招了，结果老婆埋怨我不会过日子。
这是我和媳妇一起吃肉串。
晚上出去倒垃圾，发现有几个老大妈在捡烟头，奇怪的是，她们拣完了烟头还不丢到垃圾箱，却装在自己袋子里，一问才知道街道组织捡烟头活动，二十个烟头可以换一个鸡蛋，一天最多换十个。那天晚上我也跟着大妈去捡烟头，看看能不能把明早的鸡蛋给捡回来。 真没想到自己沦落到今天这个样子。
当外卖小哥三个月下来，赚了一万两千多，人情冷暖酸甜苦辣我都尝到了。家里能省一点就省一点，老婆经常用老话儿说“半饥半饱日子长”，我听了只能苦笑。 有一天，朋友请我吃饭，我一激动，花了一百元买了两包烟，男人嘛，总得要张脸。
平时老婆跟我的抱怨。
可负债百万都不离不弃的老婆竟然发飙了，一直怪我“死要面子活受罪”，“这日子没法过了”。我后悔也来不及了。现在家里日常开销刚刚够，松了一小口气。可还钱根本指望不上。老婆见还钱根本无望，莫名地发脾气，“你一心想还钱，想过我一丁点吗？别还了”，我说“就算死，我也得把钱还了”。
嘴上硬，我心里却很不好受。有一段时间她天天哭，她也后悔，也委屈。嫁给我就没过一天好日子，一直在陪我还债，现在也终于扛不住了。想来想去，我还是得辞职干别的。前几天，我提交了辞职申请，一个月后才能获批。这期间还要每天最少保持跑一单，这样才可以不被扣押金。
想到我有做餐饮的经验，朋友帮我找到一个位置相对好的店面，房租很便宜，一个月两千多元。
这是我自己在给刚找到的店面做装修。
老爸一大早陪我去二手市场淘货。装修店铺时，老妈为了给我省钱，自己也抡大锤凿墙砖。老婆在上班当服务员，每月收入三千，她说她必须得上班，万一我生意不好，总还有她赚钱来吃饭。等我烧烤店干起来，她也过来帮忙。我们领证三年了，我想给她一个好的婚礼。
我差点死过两回，好好活着是现在最大的愿望。更何况我欠下那么多债，不仅是钱，更多的是情。绝境之中，亲朋好友、爱人、陌生人都给了我莫大帮助。我不再想成不成功，更不想当什么人物，这辈子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做事，就算对得起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