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津湖,朝鲜北部最大的湖泊,周边层峦叠嶂,一条“Y”字形的羊肠小道是唯一通路。1950年冬,中美两支王牌部队为扭转朝鲜战局在此展开“强强对决”,惨烈程度史上罕见,被称为“中美两国都不愿提及的血战”。
在这场“钢铁人”与“钢铁武装”的较量中,志愿军创造了全歼美军一个整团的纪录,迫使美陆战1师经历了有史以来“路程最长的退却”,还收复了三八线以北的东部广大地区。对于此次战役,英国牛津大学战略学家罗伯特·奥内尔博士评价道:中国从他们的胜利中一跃成为一个不能再被人轻视的世界大国。如果中国人没有于1950年11月在清长战场稳执牛耳,此后的世界历史进程就一定不一样。
被缴获的北极熊团团旗,现存于军事博物馆。
撤退中的美陆战1师士兵。邓肯摄
志愿军冰雪天气进行急行军奔赴战场阻击敌人。
战役开始后,从战壕中跃起的战士。
十面埋伏
1950年11月23日,朝鲜北部,长津湖畔。
正在向鸭绿江挺进的美陆战1师,在高山峻岭中安营扎寨,庆祝西方传统的感恩节。当天士兵的伙食非常丰富,不但有烤火鸡,还有炸薯条、牛肉馅饼、沙拉、水果、蛋糕,甚至还喝上了几杯酒。
美军士兵虽然不断抱怨朝鲜的天气越来越冷,但有总司令麦克阿瑟的承诺,“我保证说话算数,你们能够同家人共进圣诞节晚餐”,士气似乎高涨。
自从1950年9月,美国海军陆战队冒险在仁川登陆以来,以美军为首的“联合国军”在朝鲜战场上势如破竹,一路北上,骄傲的“联合国军”司令麦克阿瑟扬言,要在1950年圣诞节前结束朝鲜战争,饮马鸭绿江。
因为太过自负,他还把本应保密的“老虎钳”战略昭告天下:美第10军于兴南登陆,从东线北进,直取江界(朝鲜政府的临时所在地),而后与西线的第8集团军会合,封闭半岛。
如果美第10军得手,西线上,已经秘密入朝的志愿军13兵团将被切断后路。好在,对于麦克阿瑟的东线攻势,彭德怀早有所料。
他在11月4日致中央军委的电报中指出:“我军实力尚未完全暴露,美伪军还可能重新组织反攻。”如敌再进,则边打边退,让其深入,而后歼灭之。
北京的毛泽东回电叫好,并点名让宋时轮指挥的第9兵团入朝,全力担负东线作战,采取诱敌深入的方针,寻机在长津湖地区各个歼灭敌人。
为了迷惑麦克阿瑟,志愿军第42军主力奉命于11月7日放弃长津湖以南阵地,新华社发布的新闻稿还故意大大缩小了战果。麦克阿瑟果然像彭德怀预料的那样,狂妄地认为中国军队“畏战”,只是“象征性进攻”,并一再要求美第10军加速前进。
作为第10军的先头部队,陆战1师自1941年成立以来,经过炼狱般的瓜岛战役、冲绳岛战役,即使面对最精锐的日军,也未吃过败仗。这齐装满员的2.5万人,是美国陆军最强战力之一,堪称王牌中的王牌。
行军中,虽然有情报显示,至少有两个中国军级建制以上的部队,要进攻美陆战1师,还要截断部队的补给后路,但师长奥利弗·史密斯只是稍有不安。在他眼里,围歼陆战1师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史密斯虽然不懂中国兵法,但他估算,想围住陆战1师,中国至少需要十万人以上的部队,而在绝对的制空权下,别说调动十万大军,就是十万只兔子,也逃不过美军的低空侦察。
11月26日,柳潭里阵地,史密斯拿着望远镜向西北眺望,此地距鸭绿江最短直线距离不足一百公里。“看来,我们可以提前回家过圣诞节了。”
然而,就在他眺望的这片茫茫雪原里,隐藏着第9兵团下辖的20军、26军、27军,近15万人,他们围猎的目标,正是这支精锐之师。
9兵团司令宋时轮,是黄埔军校第五期学员,他爱吃辣椒,能喝烈酒,脾气也特别火爆,是什么硬仗都敢打的开国将领。
他带到朝鲜来的这支部队,原为华东野战军,曾经在孟良崮战役歼灭了国民党军整编第74师,在淮海战役中让杜聿明的部队成了瓮中之鳖,此后又解放上海,成了被国人传颂的“霓虹灯下的哨兵”。
9兵团原本在东南沿海一带厉兵秣马,随时准备收复台湾。但围歼美军的时机已经初步出现,20军、27军的战士从华东直接开赴边境,于11月5日紧急入朝作战。
虽然后勤部门已经在沈阳为9兵团准备好了换装的厚棉衣,但战场瞬息万变,美军机械化部队推进的速度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为赶在美军之前在长津湖设伏,20军在列车开进山海关时,由总参谋部派高级参谋拦住列车宣读了中央军委“紧急入朝”的命令。十几列火车在沈阳只稍停片刻,就继续火速开进。
经过边境线时,时任东北军区副司令员贺晋年看到战士身上的薄棉衣,急得直跺脚,“你们就这样过去,别说打仗了,冻都能把你们冻死”。时间太紧,东北的干部和战士就在车站脱下自己身上的棉衣裤往车上扔,但这只是杯水车薪。
除了最后一批入朝的26军换上了一些冬装,大部分的9兵团士兵,有的分到一件棉衣,有的分到一条棉裤,但更多的是穿着薄棉衣,戴着根本就不能抵御风寒的大盖帽,脚踏单薄的胶底鞋,进入了北风呼啸的朝鲜。
入朝第一周,他们就遭遇了朝鲜50年不遇的寒流——那些刚刚从南方过来的战士,头一次看见雪,就立刻感受到了零下20摄氏度的冷酷。
与美军每个士兵都有一件大衣和一个鸭绒睡袋不同,9兵团每个班十几个战士,只能分到两三床棉被。一入夜,战士就把棉被铺在雪地上,然后十几个人抱团取暖。志愿军老战士刘伯清回忆说:“冷到什么程度呀,讲了你都不敢信,一些战士的耳朵被冻得硬邦邦的,一碰就掉了,一点都没得知觉喽!”
雪寒岭、荒山岭、死鹰岭、剑山岭,9兵团大军跋涉在一个又一个连名字都透着寒气的山岭上,在几乎没有补给、严格进行隐蔽伪装的情况下,创造了连续行军10天、平均日行军30公里的速度。26日,他们已经悄无声息地集结在史密斯的眼皮底下。
美国著名军事评论家约瑟夫·格登满怀敬意地评价:“以任何标准来衡量,中共军队强行军的能力都是非凡出众的!”
“原木在移动”
11月27日,大雪纷飞,气温下降到零下30摄氏度。黄昏时分,志愿军向长津湖美军发起了总攻,战后幸存的美军回忆起那个恐怖的夜晚:
刺耳的军号声突然响起,霎时间满天的信号弹升空,伴随着四面八方传来的“沙沙”声(后来他们才知道那是志愿军战士的胶鞋踩在雪地里的声音),无数披着白布的战士,怒吼着向自己冲来。
眼前的平原,本是白雪皑皑的一片,军号声一响,士兵就从隐蔽处跃出来,他们的腿被冻得无法弯曲,跑起来就像是“原木在移动”。美军的坦克、火炮和机枪一齐射向他们,他们像原木一样一排排倒下去,后面的又像原木一样一排排涌上来。
美国军事史学家蒙特罗斯后来记述道:“陆战队的坦克、大炮、迫击炮和机关枪大显身手,但是中国人仍然源源而来,他们视死如归的精神令陆战队肃然起敬。”
经过一夜血战,史密斯惊愕地发现,从天而降的十万神兵,已经在40英里长的山区道路上,把美军从北向南分割包围成五块,形成了分割围歼之势。
然而,志愿军围得容易,歼灭却很难。被围美军立即用200余辆坦克在三个被围地域组成环形防线。志愿军缺乏重武器,只能用步枪、机枪去冲击敌人的“铁桶阵”,付出的牺牲难以想象。
长津湖的黑夜属于志愿军,白天属于美军。
白天,依靠7艘航母上的500架舰载机,美军对志愿军阵地进行狂轰滥炸。晚上,志愿军再趁着夜色反突击,把白天丢失的高地和阵地再抢回来。双方都是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陷入拉锯战,对于几乎没有补给的志愿军来说,本已不利。通过美军俘虏,志愿军还得知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美军在长津湖的总兵力达3万多人,比此前的情报竟多出了3到4倍。
虽然一夜间就战斗减员近万人,但宋时轮深知,如果让美军从北边冲出包围,将威胁志愿军的西线部队,导致全局被动。他咬牙决心,继续打!不惜一切牺牲完成战略任务。
一举歼灭敌军已不可能,与其一起打,不如一个个地打。先打谁?极度渴望胜利的志愿军选定了在湖东岸增援陆战1师的美第7师。
11月30日晚,27军向湖东岸的新兴里发起猛攻。在不计伤亡的情况下突破了火炮和坦克阵地,与美军展开巷战。
没有火炮支援下的短兵相接,美军完全不是志愿军的对手。战士们攻进一座营房指挥所的时候还不知道,他们歼灭的正是美第7师31团。该团因为战绩卓越,被美国第28任总统威尔逊授予了北极熊团的称号。在这次战斗中,号称不可战胜的北极熊团全军覆没,团旗也被缴获。这是志愿军在朝鲜战场上唯一一次全歼团级建制美军。
“团灭”次日,美第10军军长阿尔蒙德飞抵湖区最南头下碣隅里,召集史密斯等陆战1师高级军官开会,传达麦克阿瑟的新命令:东线美军立即全线撤退。史密斯在接受美国媒体采访时,留下了那句著名的话:“见鬼!我们不是在撤退!我们是在换个方向进攻!”
在华盛顿,美高官在“越发沉重的气氛中”阅读了麦克阿瑟的报告:东线的第10军正在以“尽可能快的速度”撤至兴南地区;西线第8集团军的处境“日益危险”。国务卿艾奇逊突然把讨论转向了关键的问题:“军事形势是否达到了我们有必要寻求停火的境地?”
“铁脚板”追车轮子
面对南撤的美军,志愿军开始了艰苦的阻击战。从柳潭里到下碣隅里的公路,成了中美两军绞杀的修罗场。
美军用3天时间才走完这22公里,伤亡1500多人。战斗最激烈的一天,美军一整天只撤退了500米。
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美军的士气也极为低落。战斗间歇,一位美军记者问一个正在用刺刀从冻硬的罐头里挖蚕豆吃的陆战队士兵:
“如果上帝能够满足你的一个要求,你最需要什么?”
那个士兵头也没抬地回答:“给我明天吧。”
其实,这场战役对双方来说都是炼狱。很多志愿军战士是在极度饥饿、疲乏、被冻得神志不清的情况下,仍拖着冻坏的腿顽强追击机械化的美军。
下碣隅里是美军师部所在地,地处“Y”字形道路的中心,还有一个临时搭建的简易机场,如果被志愿军攻下,陆战1师的后路和补给将被完全切断。
为了避免美军溃逃,20军早在11月28日,就向下碣隅里发动了大规模的进攻,无奈这里环形防御工事极其坚固,经过一夜的激战,只是抢下了下碣隅里东面的高地。
这块高地可以俯视下碣隅里防御阵地的任何一个角落,所以天一亮,美军就组织了大批士兵开始反攻。
守卫这块高地的,是58师的一个排,亲自带队上阵地的,是20军的战斗英雄、连长杨根思。
炮火和空中轰炸结束后,美军开始向高地冲锋。奇迹般地,在不可能有生命生存的高地上,站起了一排颤颤巍巍、摇摇晃晃的中国士兵,他们举起已经拉开引线的手榴弹,雨点般地朝山下扔去。
美军的8次冲锋都被打退了,而高地上,也只剩下杨根思、一位排长,还有一名负伤的战士。杨根思命令排长和伤员带着唯一的一挺重机枪撤下高地,自己则扛起了炸药包。当40多个美军冲上来时,杨根思突然从尸体堆里站起来,点燃引线,冲向了举着海军陆战队队旗的士兵。
撤到下碣隅里的美军虽然遭到重大伤亡,但他们能通过飞机输送伤员,通过空投补给恢复元气,但我方援军却因大雪没膝,没能及时赶到。即便如此,几乎已经打残的志愿军第58师,仍集结了仅剩下的1500名战士,做了最后的决死进攻。
在志愿军的“铁脚板”追击下,从下碣隅里撤退到18公里外的古土里,美军的车轮子又用了38个小时。这支世界上机械化程度最高的部队平均每小时走500米,每公里伤亡34人。
水门桥头“冰雕连”
由古土里撤退时,美军总人数不过14000人,各种车辆却高达1400辆,机械化程度之高,是志愿军难以企及的。宋时轮只好使出土八路的老法宝:断桥破路。
美军南逃路上的最后一关是水门桥,这座桥跨度8.8米,两端都是悬崖,周围没有任何可以绕行的道路。过了水门桥,再往南就是一望无际的平原,那时志愿军的“铁脚板”将再也无法追上美军的车轮子。
美军深知水门桥的重要,派了一个坦克营40辆坦克一字排开守桥。
12月1日,志愿军发动突袭炸毁了水门桥,可第二天,美军工兵用一座木桥完成了修复。
12月4日,志愿军再度出击,第二次炸毁水门桥。而美军又在原桥残留的桥根部架设了一座钢桥。
12月6日晚,58师172团又组织了两个排的敢死队,发动了第三次炸毁水门桥的行动。这次,战士们用血肉之躯突破了美军的炮火,将钢制大桥和根部基座全部炸毁。按照国内战争的经验,陆战1师这下是没跑了。
然而,美后勤连夜部署,在日本的三菱重工制作了8套M2型钢木标准桥梁,用8辆C-119运输机,通过巨型降落伞,空投到了千里之外的水门桥附近。不到两天,一座载重50吨、可以通过坦克的桥梁又架好了。
12月8日晚,减员万余人的陆战1师通过水门桥,仓皇逃向兴南港。该师作战处长鲍泽上校在回忆录中写道:“幸亏中国人没有足够的后勤支援和通信设备,否则陆战1师决不会逃离长津湖……陆战1师不过是侥幸生还。”
煮熟的鸭子从水门桥上飞了,时任58师师长兼政委黄朝天为此暴跳如雷,非要枪毙担负爆破、阻击任务的172团团长。团长对他说,先去阵地上看一看,看了再枪毙也不迟。
来到俯瞰水门桥的阵地上,黄朝天看到战士们一个个在雪坑里,枪都朝公路摆着,无一人后退。黄师长走近那些战士,战士们一动不动,都冻成了冰雕。两个连上百名战士伏守在冰雪中,却没能等到向敌人发起冲锋的那一刻。黄师长见状,顿时伏地痛哭。
在上海籍战士宋阿毛单薄的衣服里,战友们找到一张薄薄的纸条:
我爱亲人和祖国/更爱我的荣誉/我是一名光荣的志愿军战士/冰雪啊!我决不屈服于你/哪怕是冻死,我也要高傲的/耸立在我的阵地上!
12月17日,毛泽东发电:“9兵团此次东线作战,在极端困难条件下,完成了巨大的战略任务。由于气候寒冷,给养缺乏及战斗激烈,减员达4万多人之多。中央对此极为怀念……”
1952年9月,第9兵团从朝鲜回国,行至鸭绿江边,司令员宋时轮面向长津湖方向,默立良久,然后脱帽鞠躬,不能自持。
长津湖的牺牲是惨烈的,也是有意义的。此役打破了美军不可战胜的神话,美国《时代周刊》评价这次战役为“对美国来说从未有过的最大的败北”,《新闻周刊》评论:“也许这是美国历史上自珍珠港事件以来在军事上遭受的最惨痛的失败。”
此役之后,“联合国军”撤回三八线以南,世界上再没有人认为这样一支“农民军队”是可以不放在眼里的力量了。
战后,人们才知道,这年是朝鲜有记录以来最冷的一个冬天,战士们在水门桥埋伏的那一夜,温度低至零下54摄氏度;战后,人们也才知道,交战双方火力上的天差地别:
美一个陆军师就有432门榴弹炮和加农炮,我军一个师仅有12门山炮;美一个师拥有电台1600部,我一个军才有数十部电台;美一个军拥有汽车7000辆,而27军入朝时只有45辆汽车。美军对志愿军的手榴弹心有余悸,其实,手榴弹是很多志愿军仅有的重武器。寒冷使得炮管收缩,70%的炮弹打不响。
在这种差距下赢得战争,放眼全世界,都难以找到类似的“战例”。总结长津湖血战时,有一个说法,叫做“气多”战胜了“钢多”,什么意思?“气多”的“气”,就是中国军人的气概!“钢多”的“钢”,说的就是美军的钢制武器装备。
来源:北京日报|记者 孙文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