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一篇文章《全中国最便宜的房子:2元过一夜,挤满了无家可归的女人》,引起了很大反响。
文章讲了一群生活在东北吉林市的底层女农民工,没文化,没社保,也没处可去,她们只能蜗居在2块钱住一晚的女子宿舍。
她们的生活挺残酷的,很多人都在问,是真的吗?还有很多人,想尽自己所能,帮帮她们。
需要强调的是,文中引用的纪录片和媒体报道,都是十年前的。这十年间,关于这间“2元女子宿舍”的报道,少之又少。
甚至有人言之凿凿地说,2元宿舍不复存在。
到底存不存在?那些女人们都去了哪里?后来过得怎么样了?
网络上的信息真假难辨,我们的编辑小西,决定亲自去吉林走一趟。
今天这篇文章,就是她刚从吉林回来写的。
找到“2元女子宿舍”
在一个狭窄的十字路口,我停下脚步,举目望去,周围都是旅店、劳务中介。
头顶是密密麻麻、错综复杂的电线,压得低低的,看着特别压抑。
“男女宿舍”四个红字,就藏在那堆电线切割出的缝隙里,字不大,但格外惹眼。
对比了一下十年前纪录片里的细节,我告诉自己,就是这里了,连电线杆的位置都一样。
图源凤凰卫视《走进两元女子宿舍》
在坐了10个小时的夜车后,我从繁华的北京,来到了吉林省吉林市的劳动力广场,这里距离火车站步行5分钟,此刻是早上7点,街上看不到几个人。
跟附近开店的大爷打听了一下,我确定了“男女宿舍”就是孙二娘的“2元女子宿舍”。
还是那座楼,虽然外面粉刷了一层黄白色的墙腻子,但里面一点也没变,还跟纪录片里拍的一样。
图源凤凰卫视《走进两元女子宿舍》
依然是黑洞洞的楼梯,布满油垢的木门,爬到二楼,我依稀听到门里传来诵经念佛的声音。
推开门,就看到了孙二娘。
之所以敢这么笃定,是因为,十年来孙二娘几乎没怎么变,还跟纪录片里的一样,微胖,卷发,标志性的大眼睛。
但头发好像白了一些,毕竟,她也60多岁了。
图源凤凰卫视《走进两元女子宿舍》
孙二娘正闭目躺在床上,念经声是从手机里发出来的。
听到声响,她睁开眼睛,大眼睛里流露出问询之意。
我问,“二娘,能住宿吗?”
她下床,示意我跟她走,“来吧,这边有空床。”
我这才亲眼看见了2元宿舍长啥样。
不到十平米的小房间,堆满了架子床,旧木板搭成的上下铺,过道特别窄,只能容一个人侧身通过。
没有桌椅,窗台上摆满了瓶瓶罐罐、水杯,应该是住客的私人物品。
光线很暗,一切都灰蒙蒙、潮乎乎的,有一股腐烂的芹菜味儿。
几盆绿植,是这个房间里唯一的色彩。
很难想象十年前,20多个女人挤在一个房间里的情形。
2005年,一个叫戚小光的吉林电视台记者,扛着摄像机来到这里,将镜头对准这群挣扎在社会底层的女人,一拍就是5年。
她们大多来自吉林周边的农村。命运在她们身上出奇的残酷,有人因为丈夫家暴,有人因为子女不孝,最终都沦落在无家可归,靠打零工为生。
2元就可以住一晚的女子宿舍,成了她们唯一的家。
十年过去,房费从2元涨到了5元。
孙二娘也紧跟时代发展,房间里贴上了微信收款码。
不过,房费可以日结,依然作为特色保留了下来。收钱的时候,她还强调,“其他家都是5天起住,不住了也不给你退钱。”
交完房费,我问起了纪录片的事情。二娘就着话头,跟我聊起了那些女人后来的情况。
“当年七八十岁的,大多数都死了,病死、老死的都有。”
而我最关心的,还是之前文章里写到的方淑珍、张燕秒和她的女儿,她们现在都不住这了。
方淑珍在这住了15年,曾经她被丈夫家暴、逐出家门,又被两个儿子赶来赶去,沦落到这里,靠卖苦力为生。
她曾说,等到老了干不动了,“就喝点农药,痛快地死,不给儿子添麻烦。”
图源凤凰卫视《走进两元女子宿舍》
她是最让我揪心的。好在,二娘说,她在两三年前嫁人了,离开了这里,现在应该过得很幸福。
我问,“纪录片里她不是说再也不嫁人吗?”
图源凤凰卫视《走进两元女子宿舍
二娘说:“她不嫁人不行了,太老了。”
如果不想和其他人一样老死在这里,嫁人,就是她唯一的选择。
张燕秒和女儿小芳过得也不错。
前些年,小芳嫁给了附近化纤厂里的一个男人。
从13岁起,这个女孩就在竭尽所能地逃离这里。她曾以为打工是她的唯一出路。
图源戚小光
没想到将近30岁,她才以嫁人的方式改写命运。
没有人知道她嫁人后过得怎么样,因为年龄代沟,她和这里其他女人很少深交。
而母亲张燕秒,没有跟她一起走。一直到我来的前两天,她还住在这里。
她还在到处打工。几年前,她的亲姐妹凑钱给她交了10万元社保,按年龄,到明年,她就可以领到退休工资,老年生活有了保障。
不过,她得努力把这10万还上。所以这几天,她又找了一个饭店的活儿,包住宿,就搬走了。
从31岁起,她就住在这里,像候鸟一样在“工地”之间来回迁徙。
所幸20多年过去,这种日子终于可以看到出口。
她是三个女人里,唯一一个凭借自身力量离开这里的。
女人们去哪了?
十年过去,虽然“2元女子宿舍”还在,人却少了不少。
我进去的时候,宿舍里只有一个女人,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
我以为是时间不对,女人们都出去打工了。正好这时孙二娘要去超市买菜,我就自告奋勇陪她一起。
宿舍到超市,步行也就两三分钟的距离,但一路上经过了不下十家中介。
二娘边走边跟我介绍,这两年中介越开越多, 找工作、租房子、找对象,一条龙服务。
宿舍里女人少了,一方面是因为现在恰逢东北农村的秋收季节,一部分女人回去割麦子;另一方面,就跟这些中介有关。
“现在的人,宁愿让中介收取高昂的介绍费,只为尽快有活干,一天都不愿意干等。”
但对那些住在“2元宿舍”,没技能、没文化、举目无亲的女人来说,这是好事。
以前没有中介,招工信息都垄断在包工头、介绍人手里,工作机会也少,年老体衰的她们,不得不跟一堆男人竞争。
十年前,“2元宿舍”楼下人挤人的劳力市场,男性是主力,图源戚小光
现在中介多了,工作机会也多了起来。我看见一家中介门口写着:急招保姆,照顾老人:生活能自理的,2700/月;不能自理,3500/月,包吃住。
这比十年前,方淑珍去养老院当护工,照顾20个老人,一个月才拿1000块,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待遇变好了,某种程度上得益于东三省十年间人口外流越来越严重。从2013年开始,年年净流出,7年时间外流了164万人。
年轻人都往外跑,家里的老人没人照顾,对居家保姆的需求也越来越多。
用孙二娘的话来说就是,“大家都富裕了,不像以前穷,现在你只要肯干就能挣到钱,以前那是实在太穷了。”
这十年间,宿舍里的女人们,很多都凭借打工攒下来的积蓄,给儿子买了房子。
至于为什么当初儿子都不要她们,辛辛苦苦赚的钱,还是要给儿子买房,我没敢问。
对于这群被命运薄待的女人来说,家人对她们再不好,那也是她们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牵挂。
拿孙二娘来说,早年丈夫出轨,跟别人跑了,她一个人靠经营这间宿舍,把儿子拉扯大,给他娶了媳妇,买了房。
儿子又生孙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平时很少回来看她。但只要他们来,孙二娘都会给孙子塞个千儿八百的,“孩子上初中了,给他补课用。”
时间在孙二娘这里就像停驻了一样。十年过去,物价不知翻了多少倍,楼下的热汤面都涨到10块一碗,她的宿舍住一晚却只涨了3块。
我问她为什么不涨价,她说:“咱这地方净是穷人,咱们这就是照顾穷人的地方。
我为了维持我的小生活,她们为了她们的生活,反正生活维持下去就行。”
接受媒体采访时,孙二娘说自己也是给人“打工的”,图源凤凰卫视《走进两元女子宿舍》
除了价格,最大的变化还有,孙二娘把女子宿舍隔壁的房子租下来,开起了“男子宿舍”,住一晚6元。
男子宿舍的生意可比女子的好多了。除了出来打工的男人,还有在网吧奋战50个小时的年轻人,来这里过夜,比在网吧便宜。
不过男子宿舍有个铁规矩,就是不准喝酒。“这帮人喝完酒可能作了,太操心了,得时刻盯着。”
在孙二娘眼里,喝酒的男人不仅会闹事,还靠不住。“有点钱都拿去买酒了,不像女的,攒不下钱。”
虽然孙二娘对宿舍里的男人评价不高,但男人们都挺喜欢她。就我跟她在房间里聊天的一会儿功夫,不停有男子宿舍的人过来找二娘唠两句。
有个男人还送了她一袋山楂、一袋绿豆饼。
孙二娘很少白拿别人东西。有个女人打工回来,顺带给她捎了四个西红柿,才一块六,对方反复说不用给了,她执意拿了零钱塞给对方,“她们挣钱都不容易”。
那为啥单收那个男人的东西呢?我不禁遐想联翩。
“他上次还欠我10块钱,算了,就当拿这些吃的抵了吧。”
果然还是那个孙二娘,一个精明又善良的东北女人。
睡在女子宿舍的夜晚
夜幕降临,我回到了宿舍里。
即便白天打工的女人都回来了,算上我,宿舍里才4个人。
我的床铺在最中间,铺了两层海绵垫,很软,但明显有了岁月的痕迹,在微弱的灯光下,瞅着又黑又黄。
被褥的状态更糟糕,有一股很重的味道,那是无数人睡过、又从不清洗的味道。
躺下去的感觉,就像睡在火车的卧铺上一样。
但从我的床位抬头看,正好能看见窗台上的花,心里莫名涌起一种“月亮与六便士”的感慨。
宿舍里除了我,和一位姓孙的奶奶,其他两个女人都睡了,她们凌晨三四点就得起床去打工。
孙奶奶不用打工,或者不如说,她无工可打。
她今年76岁,十年前丈夫患癌去世,小儿子结婚没有房子,她就把房子让给他们,自己出来了。
但年纪这么大,之前还因为乳腺癌切除了左边乳房,干不得重活累活,怕抻着伤口,当保姆都没人要,最后只能来了这里。
说起来,孙奶奶也算儿女双全,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他们怎么忍心看自己的老母亲流落在外呢?
孙奶奶不忍心责怪儿女,她反复强调,是她自己不想和年轻人住在一起,才决定来这里的。
那为什么不去养老院?为什么不租一个好一点的房子?这些问题,我终究没忍心问出口。
或许是我和孙奶奶的孙子年纪相仿,或许是太久没人陪她说话,这个宿舍里的人早出晚归,大家都忙着挣钱。
她对我格外亲热,摸着我的手叫我宝宝。东北的深秋寒冷干燥,她还给我冰糖让我含着。
当我夸她看上去很年轻时,她会不好意思,然后拿出她在两元店买的护肤霜,献宝一般。
但提起年轻时候的故事,她忍不住用手捂住眼睛,将脸埋进枕头里。
晚上趁黑,我悄悄把身上唯一的100元现金塞到她枕头底下。
第二天早上,我发现钱又回到了我的包里。
她摸摸我的头说,“宝宝,你在北京一个人打工不容易,那边开销太大了。”
临走前,她给我买了大碴粥当早餐,孙二娘又给我做了疙瘩汤。
待在这里的一天一夜,我没有拍一张她们的照片,尽管一开始我是抱着这个目的来的。
但当我真正面对她们,我怯懦了。我不敢,也不忍心将摄像头对准她们。
作家桑塔格曾说:“拍照的行为有某种捕食意味。拍摄人即是侵犯人。
一如相机是枪支的升华,拍摄某人也是一种升华式的谋杀—— 一种软谋杀,正好适合一个悲哀、受惊的时代。”
人生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能体会这句话,我不忍心将“枪支”对准二娘和奶奶。
但拍照似乎也不再重要。亲自来到这里,睡在她们中间,我的很多疑问得到了解答。
“2元宿舍”还在,住在这里的女人,年轻的,都靠着自己的双手,乘着时代的东风,找到了出路。
而年老的女人,依然在重复着怪圈,老在这里,死在这里。
贴身观察她们的时候,我多少领会了一点导演戚小光当年的心情。
“喔!那多像我的母亲、姐妹、姥姥、姨妈!”
这群在别人眼里最没有希望、没有出路的女人,却让我打从心底里尊敬。
她们活得知足。
比如孙奶奶,“比起年轻时候,现在太幸福了,能吃饱,能穿暖,还有个地方住。”
她们活得乐观,丧不过三秒。
宿舍里另一个女人,刚开始埋怨自己“今年出来晚了,冬天活儿不好找”,但很快就打起精神,“来年春天就好了,那时候疫情就没了。”
那时,宿舍里应该又会迎来一波新的女人。
当生活把她们逼到街头,这里仍然是她们唯一的家。
当她们有了别的选择,女子宿舍,就是她们为生活奔波的路途中,一个可以落脚的中转站。
临走一瞥,我又看见窗台上的花,兀自鲜艳。
记得在那篇十年前的报道里,二娘曾说,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改造这个宿舍,把所有的床、褥子都换掉,墙刷成淡淡的苹果绿,地上铺光滑的瓷砖,养上几盆花。
在她心里,那才是“女子宿舍”该有的样子。
十年过去,她的心愿清单只实现了一个。
留给二娘的时间不多了,等她老去,女子宿舍又该何去何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