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李欣欣 顾筝
在上海街头,有这样一群阿姨,看上去有点凶。
很多时候,那些文过眉染过发的阿姨还会叼根烟。
透过烟雾,当她们凌厉的目光看你两眼,你会莫名有点心虚,甚至想快点退让开。
虽然阿姨们看起来很难接近,但架不住我们自己的好奇心。
当我们打破距离感,和这些阿姨展开对话后发现,抽烟打扮文眉毛这些,都只是她们外显的人设。
真正体现气场的,其实是她们对生活的态度:自我,通透,拎得清。
抽烟有害健康,但上海阿姨是宝藏。
首先,我们从外形气质上为这群阿姨总结了几个关键词。
第一是会抽烟。
在上海阿姨身上,这一不算健康的生活方式,并没有拉低她们的气质值,因为她们身上同时有第二个要素:会打扮。
我们采访发现,那些会抽烟的上海阿姨,在当年风华正茂的年纪时,就是时尚弄潮儿了。
她们可能出没于柳林路服装市场,手握比襄阳路华亭路更早的流行趋势。
和穿着相比,发型更为重要,一丝不苟是阿姨出街的基本要求。
然后多少得有点标新立异的感觉,要么干练的板寸,要么经典的红棕色或黄色发色。
这一款上海阿姨在穿着打扮上往往有自己的见解
第三,我们采访的阿姨中,多半都文过眉毛。重点是,她们的眉毛大多在年轻时就文好了,是“老式不褪色”那一款的。
在老西门,一家美甲店的小姑娘告诉我们,经常会有住在附近弄堂的阿姨过来做指甲,做好指甲后,就立在门外嘬两口烟。
“我们会注意看这些阿姨的眉毛,她们几乎都是那种老式文眉,几十年前流行的,和现在新式文眉出来的效果截然不同。”
小姑娘给我们科普了一下:
老式文眉是刺到皮肤里面的,时间久了,就会有点发蓝、发红,但不会掉也不会变淡。而现在文的眉是会代谢掉的,会慢慢变淡。
“上海阿姨到底不一样,三四十年前就会去文眉毛的,一定是条件不错并且舍得在脸上花钱的。毕竟那时候花几百块文一次眉,是很贵的。”
美甲店小姑娘帮我们总结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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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毛”阿姨
发现地:建国西路 年龄:65岁
“黄毛”阿姨姓李,纹过的眉毛像一弯柳叶。
建国西路上一间老式棋牌室里,一位身穿粉色格子睡衣的阿姨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她斜挎着一只黑色皮包,短短的黄颜色头发经过发胶的定型后,竖得笔挺。
棕红色的眉毛细细长长,像一弯柳叶,正是美甲店小姑娘描述的那种“老式文眉”。
阿姨姓李,她就坐在棋牌室进门的桌子边,嘴上叼着一支烟,边搓麻将,边和牌友们闲聊。
我们刚上前搭讪,还没抛出问题,李阿姨就主动开起了玩笑:
“我实际上是外地人,在上海蹲(待)了交关(很多)年数,上海话学了蛮快的。”
随即又一本正经切换成普通话:“我就是黑龙江人!”
坐在隔壁的阿姨咯咯大笑:“这种上海话(腔调)的普通话,你们听得懂伐?”
李阿姨上下打量我们一番问:“采访上海阿姨要做啥啦?”
听了我们的介绍后,李阿姨站起身拉我们走出棋牌室,到路边去聊天。
她告诉我们,自己年轻时从来不碰香烟。45岁退休后,没事情做,就开始到棋牌室消磨时间。
但因为棋牌室里的二手烟味太重了,“吃二手烟,不如自己吃,结果就一直吃下来了”。
李阿姨家就在建国西路上。像很多弄堂阿姨那样,她讲话的方式“真真假假”。不熟悉的人,很容易被带到“沟里”。
她会讲:“我从小就是黄毛,黄蜡蜡的。”也会说:“我从出生起,外头从来没去过。”
说着说着又自己坦白:“哈哈,我是开玩笑的。”
她告诉我们,附近一带的老房子可能很快要动迁了,自己家里也在动迁范围内。我们问她搬到哪里去?
“伊拉讲要到‘XX北’、‘XX南’这种地方去,反正我不关心,给我三间四间我也不要去。我不可能到噶远的地方去的,吃饱了呀!”李阿姨撇撇嘴说。
“我哪怕没房子,市区5000块一个月去借也可以。以后麻将不搓了,白相的地方多唻。去跳跳广场舞,又好锻炼身体,香烟也好不要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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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阿妹”阿姨
发现地:襄阳公园 年龄:77岁
金阿姨(左一)今年77岁,自称还是“小阿妹”。
在襄阳公园主干道两侧的长椅上,我们遇到了每天都来公园玩的金阿姨。
金阿姨穿着一件玫红色抓绒背心,里面衬一件蓝白格子衬衫,有些花白的头发梳得清清爽爽、一丝不苟。
她坐在长椅上和旁边的小姐妹在聊天,顺手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当我们上前搭话时,金阿姨一边吐着烟,一边跟我们开玩笑:“我还小唻,是小阿妹,今年两个7,还有三年才到8!”
对金阿姨来说,襄阳公园就像她自家后花园一样熟悉。
“环贸(iapm商场)里向穿出去,到南昌路一转弯,就到屋里厢了。”
今年77岁的金阿姨从半个世纪前就开始抽香烟了。
她20多岁时,因为胃痛,老公建议她抽根香烟试试,结果一抽就抽到了现在。“当中也戒过,后头又吃了。”
不过金阿姨自己大概也觉得,抽烟这件事不是太好,主动解释说:
“我也是难板(偶尔)吃吃。人家讲,就像小毛头一样,奶瘾头到了,要吃两口。”
“我心脏不好,装过支架的,医生不晓得我抽香烟,晓得了肯定不让。”
可能是因为常年“混迹”于襄阳公园,金阿姨在公园里认识的小姐妹很多。
我们聊天的短短半小时里,她就跟四五拨路过的人打招呼或拉几句家常了。
不远处,一位阿姨朝金阿姨挥挥手。金阿姨立即起身小跑过去,寒暄了一会。
等那位阿姨走远,金阿姨告诉我们,对方也住公园附近,大家在公园玩的时候认识的。
“伊买了绿豆糕,要拿给我,我不要拿。老早有牙齿辰光还好啃了吃,现在太硬了。”
金阿姨望着她的背影,悠悠地说:
“几个号头(月)之前,伊老头子走了。老太婆自家在屋里向一直哭一直哭。伊女儿天天推伊到公园来。每趟来,伊总归一边讲,一边哭。”
“伊拉是北方人,我就跟伊讲,侬不要哭唻!再哭,眼睛要哭坏脱了。人都要走的,迟早的,一个早,一个迟,哭啥哭?侬女儿把侬带到这里来白相,走走看看,不是蛮好嘛?”
“现在伊已经好多了。”
秋天的襄阳公园格外有种安静的美,梧桐树叶由绿转黄,一层一层掉落。
金阿姨仔细拍了拍身上的灰,向着环贸iapm商场的方向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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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馄饨”阿姨
发现地:永年路 年龄:57岁
“馄饨”阿姨早年做服装生意,染发、红唇花了小心思。
在永年路一弄堂口碰到“馄饨”阿姨的时候,她正坐着和一个爷叔聊天。
她虽然不住在这个弄堂里,但从小在附近长大,对这里的人和事都很熟悉。
每到傍晚,她会在弄堂口摆出馄饨摊。我们碰到她的时候,她正悠闲地做着出摊准备,刚去菜场买了点味精回来。
“我拼多多上搜了搜,一看价格差不多。这边过去,永年路菜场,买东西便当,价格也不高。”
上海的阿姨,再怎么时髦,眼线眉毛文好,十指蔻丹涂好,看上去再如何十指不沾阳春水,但在生活中依然是精明,会算的。
“馄饨”阿姨就精准地诠释了这些特点。
聊了一会,她从随身的小坤包里取出一盒烟,拿出一根,抽了起来。
看她抽烟的架势,应该烟龄不短。
果然,她说自己从20多岁就开始抽。
那时她做服装生意,属于活络、手里有点钱又爱玩的年轻人,而当时上海的娱乐场所,正像迎接了一场春雨的笋尖,纷纷冒头。
“阿拉格辰光有音乐茶座,去白相的辰光,朋友这个说吃一根,那个说吃一根,我就瞎吃八吃,好白相吃起来了。”
那时流行外烟,他们都抽健牌、万宝路,现在大家不好那一口了,改为抽七星或百乐门。
“馄饨”阿姨的烟瘾不大,不搓麻将的平常日子里,一天抽不了一包。之前带孙子,更是不能抽了。“带‘小人’好吃香烟啊?”
“是不是会被新妇(儿媳)光火啊?”
“假使新妇看到我抽烟会光火,那还嫁给我儿子做啥?”“馄饨”阿姨反问道。
上海阿姨都是老拎得清的,带小孩时不抽烟这种底线守得牢牢的,但她自我的生活、自我的乐趣,一样防守得严密,她们不会让自己受委屈。
“馄饨”阿姨抽烟这件事可从来没瞒着儿媳妇。
“新妇进门我还要拗造型啊?伊嫁给我儿子,是一辈子的事体,我还拗啥造型啊?是啥就是啥,实实在在。”
“侬能接受就接受,老娘天生就是这样的。何况伊是跟我儿子结婚,又不是跟我结婚。”
“现在年纪轻的小姑娘也都老拎得清的,因为这不是坏事,要讲坏只是对自己身体不好,又不损害你们什么东西。”
“馄饨”阿姨这段“一辈子生活,无须拗造型”的理论一气呵成。
说完,她的烟也正好抽完。她揿灭烟头,起身,“水开了,我去做准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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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将”阿姨
发现地:襄阳南路 年龄:65岁
“麻将”阿姨十指蔻丹,夹着一支香烟。
走在襄阳南路上,一个窗口传来了隐约的洗牌声。
撩开窗帘一看,两个爷叔、两个阿姨凑成了一桌麻将。
打麻将真的是抽烟催化剂。
这一桌上,三个人在抽烟,爷叔抽中华,阿姨抽黄金叶,唯一一位没有抽烟的牛仔衣卷发阿姨,据说不是不想抽,而是不能抽。
“这个阿姨啊,心脏搭桥,抽不起来了。半条命没了,你们再坐一会儿,就能听到她的咳嗽声了。”打牌的爷叔揶揄道。
有的时候,当阿姨爷叔们在一起,你很难判断他们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他们像一群还处在青春期的年轻人,彼此之间开着或真或假、或荤或素、或插刀或义气的玩笑。
就像抽烟阿姨,留着利落的短发,手上玉镯、戒指配齐,指甲油是大红色的。
边上的爷叔说:“伊啊,襄阳南路一枝花,追伊的男人,像大闸蟹一样,一串一串的。伊从年轻辰光开始就是短头发,老早是搞文艺工作的。”
“勿要瞎讲。”阿姨有几分霸气,打断了爷叔的话。和前面的黄毛阿姨一样,她也是从搓麻将开始抽烟的。
“一开始不吃的,后来人家给我,吃白相,就吃上了。”现在搓麻将的时候,16块的黄金叶,她能抽掉两三包。
“不吃香烟好,好不吃尽量不吃。”旁边的爷叔语重心长地说,然后他很快从抽屉里抽出了一根中华,点上了。
这一桌麻将有着非常轻松而熟稔的氛围,他们都是住在附近的老邻居。
用他们的话来说,“从穿开裆裤就认识了,到现在,孙子都穿开裆裤了。”
除了一位爷叔是上班休假外,其他人都已退休。
抽烟阿姨65岁,孙子已经很大了,不用她带,可以享受人生。
“现在最开心就是你们了?”
“阿拉苦的辰光穷苦八苦,好叫比你们苦。阿拉要上班,还要回去带‘小人’。”他们一致回“怼”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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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稿子:李欣欣 顾筝/
拍照片:李欣欣/编稿子:韩小妮/
画图画:二 黑/ 写毛笔:陈冬妮/
做图片:二黑/
拿摩温:陈不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