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对峙,极化下的美国大选,似乎只是一场“秀”。秀场中央主角卖力演出,秀场之外看客痴笑怒骂,皆是风景。然而,风景之外,那些失语者,那些沉默的大多数,是否才是真正手握秀场剧本的人?

时隔4年,澎湃国际再度推出“美国人说”系列报道,通过连线采访不同年龄、不同族群、不同阶层、不同政治光谱的美国选民,剖析选票数字背后的政治生态内核,呈现美利坚的不同切面与流变。

10月14日,晚上6点50分,美国总统特朗普的专机“空军一号”降落在艾奥瓦州德美茵市机场的跑道上。

停机坪附近一片等候已久的红色人潮爆发出阵阵欢呼;不远处,举着示威标语的抗议者们与会场内的特朗普支持者们近距离对峙着;再远些,机场公路边一块高高竖立的电子广告牌上打着醒目的标语:“特朗普超级病毒传播集会”。

3天前,刚刚从新冠病毒中恢复的特朗普立即开启了“打飞的”模式——每天飞往不同的州,不顾社交距离在机场就地举行数千人参加的线下造势大会,试图通过复制2016年大选最后阶段的策略来重演四年前的胜利。

四年前,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希拉里的民调数据远远领先于当时还是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的特朗普。但民调并不总能预言结果,2016年的经验表明,赢得大选的关键在于谁能拿下关键摇摆州。

这与美国的选举制度和政治传统有关,大多数州选民会按照政党路线投票,少有改变。而真正决定选举结果的,是被称为“摇摆州”的少数几个州。历史上,这些州曾在不同政党的候选人之间摇摆不定,不论是共和党还是民主党候选人都可能在这些州胜出。

今年,至少有六个摇摆州被认为是最重要的“战场”,分别是中西部的密歇根、威斯康辛、西南部的亚利桑那、东部的宾夕法尼亚、北卡罗来纳和南部的佛罗里达。无论是特朗普想要连任,还是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拜登想要入主白宫,除了拿下各自政党具有优势的安全州外,必须在这六个州中至少拿下三个州。

四年前,特朗普拿下了上述所有六个摇摆州,其中在密歇根、宾夕法尼亚和威斯康辛州仅有不到1%的优势。而在3日正式投票之前,特朗普与拜登在这六个州的民调支持率的差距微乎其微。这种民调误差范围内的差距,让最后的结果更为难料。

特朗普2016年的胜选给美国社会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弹。四年来,美国政治极化、党派高度对立;和一些大国关系每况愈下;总统随意发推传播虚假信息导致“另类事实”、阴谋论和谣言充斥。2020年,一场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更加使得美国社会“雪上加霜”,国内经济衰退达到了大萧条以来最严峻的程度。

接受采访的美国人都表示,今年的大选是美国几十年来最重要的一次选举,结果将极大地影响美国和世界的未来。许多美国人希望这场选举可以终结过去四年的乱象,越来越多人认识到,一个分裂的美国,注定会成为一个衰败的美国。

 

然而,一场大选真的能够改变一切吗?

特朗普竞选集会

走进摇摆州:转变因何而起?

2016年美国大选结束后 ,丹尼尔·阿洛特(Daniel Allott)辞去了他在首都华盛顿特区一家政治杂志社的工作,踏上了前往全美9个县的探索之路。

阿洛特想要试着搞清楚一件事情:为什么近6300万美国人在2016年的总统大选中投票给了特朗普?这究竟是一时的冲动,还是一种永久性政治转变的开始?

在全美3100个县里,阿洛特选择了位于9个不同州的9个县。从佛罗里达到阿巴拉契亚山脉,从“铁锈地带”到密西西比河上游,从西部犹他州到加利福尼亚海岸,这些县代表着美国最基层社会最有代表性的地区。

阿洛特之所以选择这些地方,还因为它们在2016年的选举中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并且有着鲜明的特点——这些地方大多位于特朗普在2016年拿下的关键摇摆州——佛罗里达、宾夕法尼亚、密歇根、北卡罗来纳、威斯康辛、艾奥瓦等州,而在2008年和2012年大选中,这些地方都支持了民主党候选人奥巴马。

“把这9个县放在一起,能很好地反映出美国整体所面临的一些问题。我认为,如果人们想要更好地理解那些支持或反对特朗普的人们的想法并预测2020年的大选结果,他们需要更深入地去了解那里的人们。”阿洛特对澎湃新闻说。

过去三年多来,阿洛特一次又一次地拜访那里的人们,从农民到教授,从学生到退休老人,从议员到吸毒者,从移民到不同宗教信仰者,他和数百名不同政治立场的人生活在一起,深入交谈,建立起了朋友般的关系。

集结了阿洛特三年多实地调查成果的《在特朗普的美国之路上: 走进分裂国家的心脏》(On the Road in Trump’s America: a Journey Into the Heart of a Divided Nation)一书10月20日在美国正式出版。在今年大选前夕,阿洛特向澎湃新闻分享了他在调查中的发现和思考。

“这四年里我最重要的发现就是,除了极少数人外,很少有人真正改变了对特朗普的看法。2016年支持他的人今天仍然支持他,反对他的人今天仍然反对他。这并不是说人们的看法没有改变,而是都朝着一个更极端,更根深蒂固的方向发展了。”阿洛特说。

阿洛特主要追踪接触了三种不同类型,但都很有意思的“特朗普选民”。

第一种选民,是从支持奥巴马(民主党)转到支持特朗普的人。2016年,有600万到900万此前曾投票给奥巴马的选民转投了特朗普。他们中许多人分布在宾夕法尼亚、威斯康辛、密歇根、佛罗里达等摇摆州。

“这是一群非常有意思的人。因为奥巴马和特朗普是处于政治光谱两端两个完全不同的候选人。”阿洛特说。

艾奥瓦州霍华德县(Howard County)是一个非常有代表性的例子。霍华德县是美国中西部一个不起眼的小县,整个县城只有两个交通信号灯,人口不足1万人,99%都是白人。

使得这个小县如此特别的是,它是全美唯一一个在2012年大选中奥巴马获得超过20%优势,却在2016年大选中特朗普获得超过20%优势的县。4年中,这个县选民的政治立场变化摆动了40个百分点之多。

为什么这些选民的政治立场会变化这么大?霍华德县本地人约翰·沃克的观点或许有着一定的代表性——“30年前民主党的立场,就像是今天共和党的立场。我没有改变,是他们变了。现在的共和党让我觉得更舒服,我认为很多美国农村和中产阶级的人都有这种感觉。”

60岁出头的沃克是一名注册的民主党人,他曾认为自己会终身投票给民主党,事实上,他也的确两次投票给奥巴马。但在2016年他却转投给了特朗普。

沃克的话反映了相当一部分中西部选民的想法——民主党这些年来已经变得太左倾了,拜登所拥抱的左派政策让很多农村选民望而却步。这些选民喜欢特朗普做的很多事情,虽然他们仍然希望能有其他选择,但是在今天的民主党里,他们看不到这样的可能性。

阿洛特所调查的第二种特朗普支持者是所谓“害羞的”选民。

目前,阿洛特认为大多数美国主流民调并不准确,尤其是在摇摆州,因为很多人已经不相信民调机构,就像他们不相信主流媒体一样,很多人在回答民调的时候并没有说出自己真正的想法。

“特朗普的支持者除了那些在集会、汽车游行中公开表达的支者之外,还有另外一类。他们对自己的支持保持沉默。这其中有两个原因,他们不想被贴上种族主义和偏执的标签,另一个原因是很多人确实对特朗普的性格缺陷感到困扰,他在推特上的言论让他们感到尴尬,但是在实际政策上他们表示认同,所以会投票给他。”阿洛特说。

田纳西大学法学教授格伦·雷诺兹 (Glenn Reynolds)指出,这是一种典型的 “偏好伪装”(Preference falsification)现象——指人们出于恐惧或各种压力而隐藏自己的想法。与之相关的另一个概念是“偏好瀑布”(Preference cascades)——指当人们意识到有许多人和他们有相同的感受和想法时不再试图隐藏自己的信念。

“特朗普的支持者们因为害怕陈述自己的观点遭到暴力对待和排斥而保持沉默——但由于选票是保密的,所以他们可以在投票中表达自己真实的想法。”雷诺兹对澎湃新闻说。

阿洛特调查报告中描述的第三种特朗普支持者被称作“重新冒头”的选民。2016年大选中,很多已经多年不投票的选民被特朗普吸引出来投票,在阿洛特调查的9个县里就碰到很多这样的人。

威斯康辛州的特伦珀洛县(Trempealeau County)是2012年该州支持奥巴马的十几个县之一,但在2016年转向了特朗普。2019年,阿洛特在当地的旅馆里遇见了另一个名叫约翰的人。他是一个木工,同时在当地高中当越野滑雪教练,人脉很广。

约翰并不是特朗普的支持者,他是个民主党人。阿洛特问约翰,他觉得特朗普在当地的支持率如何?

约翰说了这样一句话,“我认为很多特朗普的支持者还没有出来投票给他。”

“他的意思是,有很多人在2016年没有投票给特朗普,但计划在今年投票给他。因为特朗普过去四年已经‘证明’了自己。”阿洛特解释道,“到底有多少这样的选民今年会出来投票?谁也不知道。”

美国目前有大约2.3亿有投票资格的选民。2016年仅有1.38亿人出来投票,投票率约58%。在今年两党极化的政治氛围中,各路专家都预测选民投票人数将创下新高,今年的注册选民约为1.5亿。

与民调数字相比,最终决定结果的将是双方支持者的投票率。

《金融时报》呈现出摇摆州的情况阿洛特也采访了很多民主党支持者,他发现大部分仍然支持民主党候选人的主要原因是因为太讨厌特朗普,在看了他的四年所作所为后,一些转变心意的人认为,美国必须恢复正常。

“对特朗普的恨是他们的最主要动力,在加州我遇到过一个反对特朗普的人让我印象深刻,她就是无法原谅特朗普说的墨西哥人都是 ‘罪犯和强奸犯’之类的话,就是要他下台。 ”阿洛特说。

观察家指出,和2016年的希拉里相比,拜登至少有一个优势——没有激起那么多人的讨厌。

“没有人讨厌拜登,虽然也很少有人真的喜欢他。在拜登的支持者中,我没有遇到一个对他真正充满热情的人。”阿洛特说。

从某种程度来说,奥巴马和特朗普有着“相似之处”——两人都有着鲜明的个人特色,他们的支持者也都已经形成了一定会去投票的坚定支持模式。然而谁能俘获关键摇摆州地区选民的心,谁才是这场选战最后的赢家。

工人阶级的悲歌

对于一个美国人来说,“美国梦”意味着什么?

美国历史学家詹姆斯·特鲁斯洛·亚当斯(James Truslow Adams)在他的《美国史诗》中这样描述道:“在美国梦的土地上,无论一个人的出生环境或社会阶层如何,每个人都能获得与自己相配的机会,生活都能够变得更好、更丰富、更丰裕。”

这个经典的“美国梦”定义在过去的百年中吸引和激励了无数人对美国的向往。他们相信勤劳和创新会有回报,他们相信明天会比今天好,他们的儿女会比他们好。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美国梦”在悄悄地消失。

2016年大选是美国历史上的一个转折性时刻。四年后回看这场大选,人们有了更清楚的认识。《大西洋杂志》的分析指出,四年前将特朗普送入白宫的,是由社会最顶层(0.1%)中的一些超级富豪和来自中下阶层(90%)中的一大部分人组成的“联盟”。

这个联盟代表的“特朗普现象”所反映的是美国社会在过去几十年里不断恶化却被忽视的“病情”——在科技主义和金融全球化的影响下,美国社会的贫富分化正变得越来越严重,数百万中下收入阶层被推到了遗忘的角落。

这种危机并非始于特朗普上台后,而是四十年来不断加剧的结果。2008年金融危机后,这种征兆已经非常明显。特朗普能成为总统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因为许多感到被抛弃的、曾是民主党可靠支柱的白人蓝领转向了他。

2016年后,美国社会存在两种主要的理论,认为特朗普支持者为其投票是出于经济焦虑,以及对白人人口比例减少的种族焦虑。然而只要在“铁锈地带”待上一段时间的人们就会发现,两者密不可分。

对于这一点,2020年大选民主党总统竞选人杨安泽(Andrew Yang)是最明白的人之一。

2010年,杨安泽作为一位企业家来到了密歇根州最大城市底特律。从小在东海岸的纽约长大的他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整座城市的街道空无一人,到处都闪着红灯,倒闭的商店无处不在,就像世界末日电影中的场景那样,令人毛骨悚然。”他回忆道。

位于五大湖地区的底特律曾是美国中西部地区的制造业和创新中心,也是20世纪60年代美国最富有的城市之一。然而近几十年来,随着经济环境的变革,这一地区失去了成千上万的制造业工作岗位,这股不可逆转的潮流导致了整个城市的衰落,加上管理不善和繁重的养老金负担,终于使得底特律政府在2013年宣布破产,这也是美国历史上最大的一宗市政府破产案。

杨安泽告诉澎湃新闻,过去几年在底特律的工作经验让他学习到了一些重要的教训:对于一座城市的经济发展而言,当工作机会从一个地方消失时,所留下的空白几乎无法填补,人们会离开去寻找其他的工作机会;公共部门将遭受严重的损失,那些投入巨大的基础设施在闲置和年久失修后将会带来更多的损失;那些最需要帮助的人们往往得到的最少,一座最富有的城市可以很快变成一个最贫穷的地方。

2019年,奥巴马投资的纪录片《美国工厂》里,就记录了中西部俄亥俄州代顿市的蓝领工人们在这种无法逆转的变革面前的伤痛。该州的居民斯蒂夫·阿尔伯特告诉澎湃新闻,尽管他今年不会投给特朗普,但是过去十几年来中西部许多城市经济的凋敝和工作的流失却是不争的事实。

2000年以来,自动化技术已经在美国淘汰了400万个制造业岗位。许多失业的人们再也没有找到新工作。他们正是特朗普2016年上台背后最主要的支持者之一。

而新一波的挑战已在不远处显现:随着以人工智能技术为代表的新洪流向人类社会袭来,美国将是第一个遭受其“洗礼”的主要大国。很快,全世界其他国家也会纷纷感受到这种冲击。

在中西部城市的经历最终促使杨安泽在2017年萌生了竞选美国总统的想法,他坦言美国正处于一场更严重危机全面暴发的前夕,而民主党内甚至“没有人敢在华盛顿”去讨论这些问题。

北卡罗来纳州的罗伯逊县(Robeson County)可能是美国种族最多元化的县之一,同时它也是该州最穷的县。如果人们在95号高速公路上开车从首都华盛顿前往阳光之州佛罗里达,就会经过罗伯逊县的县城兰伯顿。

在这里花了不少时间的阿洛特告诉澎湃新闻,这是一个非常贫穷,充斥着暴力的地方。该县25%人口是黑人,30%是白人,还有不少原住民,种族构成非常多样化。从历史上看,这个县一直是倾向于民主党的,民主党人和共和党注册选民的登记数字是7:1,但是这个县在2016年支持了特朗普。

对这里的人来说,最关注的问题是《北美自由贸易协定》(NAFTA)。

“这里曾经是纺织中心,后来《北美自由贸易协定》出现了,他们失去了超过1万个工作岗位。这也是他们现在如此贫穷的原因之一。所有这些工作都没有了,很多人离开了这里,剩下的人只能在兰伯顿的麦当劳工作。”阿洛特说。

2016年,当特朗普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时,他对这群灰心丧气的人们说道: “(NAFTA)是有史以来最糟糕的贸易协定,我们要抛弃这些贸易协定,或者重新谈判。”一下子抓住了他们的心。

特朗普支持者的集会现场“这告诉了那里的居民,嘿,这家伙在听我们说话。他关心我们的困境。传统上两党都非常支持自由贸易,而特朗普向他们发出信号,表示要走自己的路,他在贸易问题上是一个自由思想家,这就是为什么那么多人会投票支持他。”阿洛特解释道。

2019年12月11日,特朗普签署修订版《北美自由贸易协定》的那一天,阿洛特正在罗伯逊县的兰伯顿。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每条路上都有‘现在招聘’的标志,企业正在涌入。所以从经济的角度,像罗伯逊县一样的地方的人们感觉特朗普在倾听他们的意见,他做得非常好。”他说。

阿洛特在密歇根州的第三大县马科姆县(Macomb County)也观察到了同样的情况。这个县大约82%的居民是白人,拥有学士学位或以上的人口比例仅为23% 。

2016年,特朗普以不到1.4万张选票的优势拿下密歇根州,是所有州中差距最小的。然而仅在马科姆县,特朗普就比希拉里多获得了4.8万张选票,这一优势使他成为近30年来首位赢得密歇根州的共和党人。

民主党人在2018年的中期选举中卷土重来,在州政府竞选中横扫密歇根州,还赢得了该州的两个国会众议员席位。然而阿洛特在马科姆县及其周边地区采访的24个人中,没有一个人认为特朗普的选民会在2020年大选中不再支持他。

这其中包括几位民主党人。年轻的谢尔比·尼科尔是其中之一,她在全县为民主党拉票,敲开了成千上万户人家的门。“很多人看着我的眼睛说,‘在特朗普出现之前,我一直都在投民主党。我再也不会投他们的票了。’”尼科尔说,“或者他们会说,‘我很久以前就停止投票了,然后(2016)把票投给了特朗普,我不会改变了。’”

2016年大选期间,特朗普曾承诺振兴密歇根州的制造业基地。然而近四年过去了,密歇根州摇摇欲坠的基础设施问题仍然没有得到解决。这一话题甚至一度成为社交媒体上特朗普反对者讥笑他的政府无能的象征。

但该地区的就业和工资水平的确有所上升。今年2月,美国劳工统计局报告称,从2016年第四季度到2018年第二季度,马科姆县制造业增加了9118个工作岗位,这是近十几年来增幅最大的一次。菲亚特和克莱斯勒公司宣布计划投资超过15亿美元在马科姆县新建两家汽车厂,这将创造超过1400个高薪工作岗位。

为了找到至少一位反对特朗普或者改变心意的选民,阿洛特在马科姆县当地媒体的政治版面上登了一个广告,希望有这样想法的人们联系他。

他只得到了一个回复。

“在上次选举之前,我一直是一个民主党人。”唐·索利尔(Don Soulliere)在给阿洛特的一封电子邮件中写道,“老实说,我认识的每一个人都有这种感觉——民主党人已经脱离了轨道,失去了大量的选民基础。”

阿洛特问索利尔,他认识的前民主党选民中,是否有人计划在2020年投票给特朗普。

“我认识的每一个人! ”他回答。

社会文化的争议

作为一个来自纽约的亿万富豪和有着花花公子形象的候选人,特朗普在2016年的大选中赢得了大约70% 农民的选票以及80%的白人福音派基督徒的选票,让很多人感到惊讶。

艾奥瓦州达拉斯县县长马可·汉森(Mark Hanson)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表示,他认为特朗普将再次赢下艾奥瓦州。2016年,特朗普以9个百分点的优势在该州获胜。

今年10月14日艾奥瓦州的竞选集会上,特朗普对着台下红色的人潮呼喊道:“我对美国农民和艾奥瓦州农民做的比任何一个美国总统都多。以前的总统根本和我没法相比。”

特朗普说的并非完全是吹嘘。了解特朗普与农民群体之间“友好关系”的一个关键在于,他在过去四年中向他们输送了“创纪录的补贴”。2018年和2019年,特朗普政府分别向农场主和牧场主发放了85亿美元和143亿美元的补贴,今年他们又获得300亿美元的补贴,用于应对新冠疫情带来的低迷。

特朗普赢得的关键州中,有相当一部分属于中西部农业地区。

艾奥瓦州立大学的一份研究显示,在2018年和2019年,特朗普在农民中的支持率实际上有所上升。

阿洛特认为,人们可能会在选举日那天发现,出于各种原因,特朗普与农村选民建立了信任和友好的关系。这种连接与经济有关,也与社会文化问题有关。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联系正变得越来越强。

汉森县长告诉澎湃新闻,“很多农村的人们感觉到他们被轻视了,他们觉得所有的决定、权力都掌握在城市手中。他们交税,但是并没有得到应得的那份资源。他们的道路状况很糟,学校资金不足,没有得到想要的医保。他们的孩子去城市上大学,被灌输了自由主义的价值观,然后就再也不回来了。他们居住的地方正在消亡,他们对此感到不满。”

而特朗普的出现使这种不满得到了回应,“他(特朗普)听我们的。他关心我们。特朗普以某种方式表达了对他们(农民)困境的了解,他认识到他们的工作很重要。他也没有嘲笑他们的价值观。”这位县长说道。

阿洛特认为,地理,而不仅仅是种族或阶级,已经成为当今美国政治的重要分界线。“对于城市的人来说,去了农村,你的生活就完全不同了。当你谈论种族问题,或者枪支文化此类的问题,人们的感受和理解很大程度上与地理有关。”

他举了一个例子:如果你生活在一个99% 是白人的地区,种族关系对当地人来说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因为那里没有太多的种族关系。很多人把这些问题描述为“种族主义”,阿洛特并不这样认为。

“这会导致一定程度的感知迟钝,缺乏同理心,因为你就是不明白,因为你身边可能没有任何不同种族的朋友,所以这对你来说没有意义。这和生活在城市的人们不理解农村的枪支文化是一样的,他们也不理解农民面临的挑战。”他说。

总体上来说,美国的乡村地区是一个文化上非常保守的地方。特朗普在一些主要的社会和文化问题上包括枪支、移民、堕胎以及宗教自由迎合了中西部农村选民的想法。“根据我的观察,考虑到民主党近年来的左倾程度,认为前副总统拜登能够把原来奥巴马的支持者赢回来的想法是不现实的。”阿洛特说。

特朗普的另一个主要基本盘是白人福音派基督徒。四年来,多项调查显示这个群体的主体对他的支持几乎没有怎么改变。

近日,刚刚通过的联邦最高法院大法官巴雷特的任命反映了许多保守派选民支持特朗普的一个主要原因——巴雷特是特朗普任内提名的第三位最高法院大法官,在过去四年,特朗普已经提名通过了162名地区法院法官和53名上诉法院法官,大约占整个联邦上诉法院的三分之一。无论这次大选结果如何,在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特朗普任命的法官们仍可以对美国的法律和政策制定拥有广泛的影响力。

“特朗普想要福音派的首要原因是他们的选票,尤其是那些过去没有投票的人。共和党选民有许多身份,包括自由主义者、专业人士、还有一些和外交相关,但是所有这些最大的交集是福音派。”美国保守派智库公共司法中心(Center for Public Justice)创始人詹姆士·斯基兰(James W. Skillen)对澎湃新闻说。

在奥巴马任内通过的同性婚姻、男女同厕、保障LGBTQ群体权益的左派政策引发了许多保守派基督徒的担心。斯基兰认为,他们对于美国社会近几十年里越来越受到左派理念的主导有着深深的担忧。

“这种担忧如此严重,因为他们认为这不仅是政治和政策的问题,而是关于美国的信仰和未来。这种深刻的关注成为了一种‘公民宗教’。这也是特朗普和福音派走到一起的开始。”斯基兰说。

许多支持特朗普的基督徒表示,投票给他只是因为支持他的政策,而不是他的为人。但是并非所有基督徒都认同这样的选择。福音派基督徒萨拉·茨尔察( Sarah Eekhoff Zylstra)告诉澎湃新闻,她身边有很多人在2016年放弃了投票,今年他们仍是少数尚未决定的选民群体之一。

“我完全被卡在了当中。我的确担心拜登的民主党在许多议题上已经极端化了。但是我没有中间选择的余地 。”她说。

今年5月,美国非裔弗洛伊德之死引发了反种族主义抗议浪潮,住在明尼苏达州基诺沙的福音派基督徒领袖约翰·派博(John Piper)牧师近日在一份公开信中表示,“如果我们相信一个领导人只会通过他的政策而不会通过他的人品给国家带来致命的影响,这会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拜登的支持者

新冠疫情是“黑天鹅”?

如果没有2020年的新冠疫情,今年的大选或许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美国经济学家、《纽约时报》专栏作家科鲁格曼(Paul Krugman)曾直言,特朗普想要连任成功的策略只有一个——就是让美国民众忘记新冠病毒,只着眼于美国经济的复苏。

自10月特朗普本人感染新冠病毒后,全美疫情近日再次进入到全面恶化的地步。过去一周,美国平均每日新增病例超过8万人,比几周前增加了近50%。同时,住院和死亡人数也在急剧上升,当前全美累计确诊已突破950万人,死亡人数超23万。

更为严峻的是,天气寒冷的中西部地区的病例上升最快。该地区12个州中,有10个州的7天平均发病率创历史新高,而10月18日到24日有9个州的住院率最高。中西部因新冠住院的患者人数已超过1万人。

南方的关键摇摆州佛罗里达的民调显示,因为疫情上的糟糕表现,特朗普正在失去老年人的支持,而老年群体是当地最重要的选民团体之一。

拜登竞选总部华裔助选团(Chinese Americans for Biden, CAFB)主席罗玲告诉澎湃新闻,目前拜登在密歇根、威斯康辛和宾夕法尼亚都略为领先,得克萨斯和佛罗里达则咬得很紧,一些传统红州甚至有很大可能翻蓝。

这一切都与疫情密切相关。民主党和拜登几个月来一直试图向选民传递的信息是——特朗普搞砸了新冠疫情,拖垮了经济。疫情成为民主党人押下的最大赌注。

不过,阿洛特在过去几个月里对之前的采访对象进行调查后发现,疫情的影响可能并没有这么大。“如果他们以前是特朗普的支持者,他们会认为他做得很好。如果他们是特朗普的批评者,他们认为这只是他不适合当总统的又一个原因。”他说。

美国智库布鲁金斯学会9月发表的一项研究也印证了这一点,党派归属是人们对新冠疫情反应和态度最强有力的预测因素。而共和党和民主党在美国死亡率和检测率的基本事实上迄今仍存分歧。

“这涉及到‘部落主义’。我认为我们的社会在政治方面已经变成了一个部落。比起分裂、极化这样的描述,我认为‘部落’更好——在一个‘部落社会’中,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忠于自己的部落。”阿洛特说。

更深的原因可能来自于社会信任的缺乏。“如果你看看民意调查,关于对我们主要机构的信任、对政府的信任、对媒体的信任、对司法系统的信任,以及对有组织宗教的信任,最近几十年里都在急剧下降。在一个缺乏信任的社会里,‘部落主义’就会兴旺发达。”阿洛特说。

《纽约时报》分析认为,特朗普想要获胜的道路狭小而困难重重,想要再次获胜,最明确的道路是保住他在2016年从民主党手中夺走的三个关键摇摆州(宾夕法尼亚州、密歇根州和威斯康辛州)中的一个,并且赢得其他摇摆州,包括亚利桑那州和佛罗里达州,拜登现在在这两个州与他势均力敌。

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但也并非不可能——如果他能在选举日当天再次成功提高了支持他的蓝领阶层选民的投票率,包括他在2016年赢得的农村地区的支持,同时压制了拜登在非白人选民中的支持率。

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共和党方面的竞选策略是反复强调特朗普让美国经济充满活力,经济衰退不是他的错。为此甚至借用了共和党总统里根1984年最成功的电视广告中的话:“今天又是一个美国的早晨,在总统的领导下,我们的国家更加自豪、更加强大更加美好。为什么我们要回到四年前的地方?”

在过去的三年里,阿洛特长期联系追踪的16名从支持奥巴马转向特朗普的选民中,有14人表示将会在今年的大选中再次投票支持特朗普,只有两人有些犹豫。阿洛特确信,在他调查的9个县中至少有5个会在2020年再次支持特朗普。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特朗普一定能够重新复制四年前在摇摆州的“奇迹”。在这些人中,罗伯逊县的马克·洛克利尔给阿洛特留下了深刻的影响。洛克利尔和他的朋友、所在的县以及所在的州在支持特朗普之前曾两次投票给奥巴马。

三年来阿洛特和洛克利尔面对面交谈了十几次,平时也经常通电话和发短信。洛克利尔喜欢奥巴马的很多做法,但他说,“看,特朗普出现了,我喜欢他说的话,他赢得我的信任了吗?不,他没有,但我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然而“信任”的问题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洛克利尔对特朗普支持与否的挣扎中。每当有新闻、新政策或特朗普发推文时,他都会给阿洛特发短信或打电话,说自己对特朗普的感觉就像钟摆一样,从积极转向消极。

3月份,当新冠疫情在美国暴发后,特朗普曾说,任何想做测试的人都可以做。洛克利尔的妻子出现了一些症状,但是却没有能够做检测。他在近日给阿洛特发的一条短信中说,“我就是无法处理围绕特朗普的所有混乱和争议。我不能相信他。”

阿洛特问他是否会投票给拜登,他说,“99%我会投给拜登”。

洛克利尔不是唯一一个有这种感觉的人,他的挣扎凸显了这场大选中关键州真正的关键所在。

“如果选民在11月3日的投票中优先考虑到特朗普的政策,他将赢得第二个任期。如果他们考虑的是特朗普的品格,他就会输。”阿洛特说。

所有的答案都将在11月3日后揭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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