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斯顿(化名)/口述
阿泽/撰文
我是温斯顿(@温斯顿和瑞贝卡),今年 31 岁,在河南驻马店新蔡县的农村长大。高中时父亲早逝,导致青春期的我阴郁、自卑,站在台上说话都会发抖。
那时绝对想不到会娶到大我5岁的美国女人,还有了3个混血宝宝。
当初那个懵懂、害羞、自卑的我,和现在的虽然只隔了十二年,但却像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这是2019 年,小儿子还没出生,我和妻子、两个女儿在去广州长隆动物园的路上。
小时候家里在农村临街的地方开了间饭馆。父亲掌勺、母亲收银,谈不上多富有,但也算条件不错。
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上面还有哥哥和姐姐。在初三之前,我的生活是一帆风顺的,学习成绩好,父母用心宠爱。
高中毕业的父亲将这个家出大学生的希望全寄托在我身上。
1997 年,上小学的我在姥姥家的葡萄树下留影。
我初三,父亲患了肝癌,一切急转直下。
父亲去郑州手术、化疗,花了很多钱,受了很多苦,家里的饭馆因为失去了厨师,也关门了。父亲在半年内迅速消瘦下去,最终去世。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我的生活彻底改变。姐姐为了减轻家里负担,辍学去了珠海打工。
失去父亲后的我像一瞬间失去保护伞,变得自卑而敏感。看到有两个人凑在一起说话,都怀疑他们是在针对我,深深陷入自怨自怜的抑郁情绪中。
2006暑假的我在老家,父亲已经离世。
中考结束,我的分数只能进入普通班,家里便拿出父亲生病保险理赔的6000元钱,帮我进入学校里师资力量最强的“清华班”。
靠花钱入学,这也让我本就敏感不堪的自尊心再次受创,自觉比那些考进来的同学低一等。对于成绩,我毫无信心也无法静心,我的成绩变成了倒数——吊车尾。
第一年高考落榜后,复读了一年,只考上个三本。终究没能达成父亲的心愿,但当时已精疲力尽的我实在没勇气再高考一次。
妈妈也对这个结果满意,我们都觉得,总归是本科,只要去了大学,一切就都会好起来了。
2007 年 7 月,第一次高考失败的我和妈妈一起去珠海找哥哥姐姐散心。
在18岁前,我都没出过驻马店市。第一次出市是高三毕业那年和妈妈去广东,找在珠海打工的姐姐哥哥玩,顺便也散散心。
那时还不能网上订票,我们就当天去驻马店买去广州的火车票,只买到26个小时的站票。正值旺季的南方暑假里,火车走廊上挤满了人,我就一路蹲着到了珠海。
现在回想高中时的我,好像一直是被灰色笼罩的,永远低着头闷闷不乐。
大一暑假,在少林寺旅游。
2008 年,我去省会郑州西亚斯学院上大学,班长让我们一天一个挨个自我介绍。这种事情总是早结束早解脱的,可惜我的学号是25。
于是那之后的一个多月,每天早自习时,别的同学都在背单词,而我却在背自己的介绍词。我每天都在算日子,刨掉节假日和双休,掰着指头倒数还有几天轮到自己。
可就是这么看重,我也没表现好。站在台上两腿直颤,脑子一片空白,声音小得像蚊子,低着头迅速背完词就跑下来了。
这个事对我的打击很大,觉得自己怎么那么没用,这么上不了台面。还好当时我没像高中那样放弃,反而决定逼自己一把,去报了学校的英文合唱团。
参加英文合唱团活动的我(二排左四)。
大学社团嘛,还是很轻松的。大家不想去就出去玩,只有我坚持每天去。就这样每天去刷脸,后来竟然做到了团长,每周有机会在讲台上和大家做总结,终于慢慢不怕上台了。
大一下学期有学长介绍我去做接待外教的志愿者,带他们办手机卡、解答问题买买东西之类的。我的英语根本是哑巴英语,有次在学校走着,有个认识的外教对我打招呼说“How are You?”我竟然愣住了。大家一起聊天时,我总会被外教问怎么那么安静?当然是因为听不懂啊,听不懂还怎么说。
这件事对我的打击也挺大,于是大一的暑假就没回家,借住在学长家,决心攻克英语这一关。每天早上5点多就起来背单词,然后再去学校找外教聊天,随时拿个本,听不懂的词记下来,强行给自己创造了个纯英文环境。
我(右一)和学校的外教合影。后来,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他在婚礼上做我的伴郎。
就这样练了一个暑假,开学后的第一节英语课,我突然发现外教上课时语速竟然那么慢。我的英语成绩从班级靠后变成了第一。
除了英语,那个暑假我还打了各种工。虽然有种观点是销售之类的零工对大学生成长没好处,但我觉得不是,不管做什么,也总比在宿舍里待着看到得多吧。
郑州黄帝故里,我带外国大学生逛景点,练口语。
大二,我承接了一份报纸的销售代理,目标客户是大一新生。我召集了几十个同学,一起去扫楼卖报纸。最后我们卖了七十多份报纸,我一个人就卖了三十五份。
我接这个活儿的目的就是见人,报纸卖不卖得出都无所谓。每进一个宿舍就跟他们聊学校哪个窗口的菜最好吃,都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参加哪个活动会得到什么东西。可能是因为我的解答实在充分,他们抢着来买我的报纸。
这么一番锻炼下来,我也脱胎换骨了,高中的抑郁状态一去不返,还收获了一堆朋友。
把自己照顾好后,我开始接触公益。与妻子瑞贝卡的相遇,就是在2012年,我即将毕业时,学校举办的关爱孤儿的夏令营活动里。
2012年初,郑州,在孤儿院做义工的美国姑娘瑞贝卡。
瑞贝卡来自美国北卡罗来纳州一个叫威明顿的海边城市,那个城市出了一位在中国家喻户晓的篮球明星:迈克尔乔丹。
其实2010年她就来过中国,但那次我没参加夏令营。而且刚刚突破英语难关的我还没准备好恋爱,更别说是主动向比我大5岁的美国女孩表白了。
在夏令营里,有的孩子攻击性很强、戒备心也很强,有的甚至无法控制排泄,帮六七岁大的孩子换尿布是常有的事。你就只能尽最大努力去慢慢安抚他们获取信任。
瑞贝卡和孤儿院里的孩子们。
第一次见她时,只觉得这是一位漂亮的美国女生,虽然很亲切,但下意识觉得自己和她应该是两个世界的人。她从小喜欢中国文化,19岁时就到台湾教书,所以中文很好,对于中国文化也很了解。
后来的两周,我们常常聊天,聊对生活和世界的理解,发现两个来自不同大洲的人,竟然如此契合。
第三周,她的志愿期满即将回美国。我大胆向她表白了,没想到她竟然立马发消息通知家人,这是她与家人相处的习惯——绝不隐瞒,及时通知。
所以在我们确定关系的第一天,我便和未来的岳父岳母在视频上见了面。这让我在冲动告白之余又增添了几分责任感。
不过还好,他们也认同愿意去给孤儿做义工的男孩,本性不会差。问了我一些基本情况后,就随我们去交往了。
刚确定关系时的我们。
2012 年毕业后,我没有离开学校,而是留在那里做了一年人力资源部门的实习生,主要整理资料、翻译材料。
和瑞贝卡在一起后一周,她就回了美国,我们开始近了半年的异国恋,每天都用社交软件联系,聊得很开心。但远距离总会让人不安,我们俩都有点怀疑这段恋爱是真实存在的吗?
那一年的平安夜,我迫不及待地,几乎用了所有积蓄买了廉航的机票,飞去美国。
那是我第一次出国,背着行李从郑州坐火车去北京,再从北京机场出发,总共转了三次机,共计35个小时。
妻子家的那个州几乎没有华人,我就这样背着个双肩包跑去异国他乡找一个只见过几周的女孩,现在想想也挺勇敢的。
2012年平安夜,美国阿拉巴马州,去美国的当天在她家。
到家时已经晚上八点多。那可是平安夜,相当于我们的除夕。
一进他们家,她的七个兄弟姐妹及各家的孩子们,还有她的爸爸妈妈,满满一屋子人全都望着我。那种场面一般人真扛不住。
我庆幸大学时的经历已经让我对美国的文化、生活习俗、待人接物很熟悉了,才能表现得从容自信。加上沟通上没什么障碍,一下就赢得了她家人的认可。
第一次见到她的一家人。
那次在一起一个月后,我飞回郑州,再次异地。
2013年到2014年,我在新郑开了个一对一家教的学习班,收了几个学生,每月的收入能够稳定在3000元以内,足够负担三百多元的房租。
这个阶段,瑞贝卡来到郑州一家幼儿园做起了生活老师,每月有补贴。每周末瑞贝卡都会来新郑找我,每周一周二我去郑州找她。我们终于结束异国恋,舒舒服服过起小日子来。
起初,妈妈知道我找了个外国人后,第一反应是用质问的语气给我说:“以后结婚有了孩子,两口子一生气,她带着孩子跑了,你追都追不回来!”
妈妈说这话我是理解的,在我们老家,彩礼太贵,有些男孩到了结婚的年龄找不到老婆。很多人外出打工,从外地娶媳妇回来。其中有不少女孩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婚后不久带着孩子回老家,再也没回来过。
2013 年春节,我带瑞贝卡回了趟老家。
第一次带着妻子回老家,村民们都在围观。
母亲看到她会在做饭时主动帮着打下手,就连被村里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也不见一点不耐烦。再加上看到瑞贝卡汉语说得极其流利,对中国各类习俗比如贴春联、包饺子、也很熟悉与喜爱,就打消了顾虑,并且一下子爱上了这个说话永远温温柔柔的未来儿媳妇。
获得双方父母的同意后,2013年底,我们便订了婚。但因为瑞贝卡始终不确定自己是否已准备好进入下一个人生阶段,婚姻对她来说,意味着毫无保留,所以婚期一直没有确定下来。
2014年4月,正在孤儿院工作的妻子突然给我打电话,叫我陪她去苏州。因为有个医疗团队在苏州儿童医院坐诊,他们想要为下半身瘫痪的孩子邱邱做个免费的检查。
检查完后,我们陪着好不容易出来的邱邱好好逛了苏州,去了平江路、苏州博物馆、吃了苏州的特色小面。
在苏州那几天,邱邱像变了个人,对身边充满好奇,总是说说笑笑问这问那。
回郑州前我们带带邱邱去苏州平江路逛街,吃当地特色小面。
第三天回到郑州,我们推着她走在孤儿院门口的小道上,刚刚还有说有笑的邱邱一下子安静了。她的表情我至今难忘,好像这几天做了一个很美的梦,现在如梦初醒了。
回到了屋里,她用留恋的眼神看着我们,瑞贝卡紧紧的抱着她,轻轻的给她说宝贝我明天再来看你。然后头也不回的出了门。下了楼梯走到外面,瑞贝卡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抱着我一直哭。
邱邱的眼神让我们发觉能拥有一个家庭是多么值得感激。于是,我们结婚了,除了相爱几乎一无所有。
我们在美国阿拉巴马州的婚礼,穿婚纱的妻子真美。
2014年4月,我们在中国领了证。瑞贝卡虽然知道中国有彩礼有这个习俗,也免去了。她觉得两个人过日子,应该共同出力才对。
8月,我们去美国办了婚礼。多亏美国婚礼习俗,是由女方父母出资办婚礼,不然以我3000元左右一个月的收入,还真搞不定。
登记时我才知道,原来跨国婚姻领证是要去民政厅的,而且还得去大使馆宣誓自己证明自己单身。
我们在河南郑州领证。
结婚后,我们回郑州,妻子继续去幼儿园工作。我则钻进图书馆开始琢磨创业。结合自己的教学经历和英语技能,我决定做游学项目,目的地就是妻子的家乡阿拉巴马州,带孩子们参观了大学、NBA、景点,还加入了自己设计的英语课程。
一次项目做下来,手里终于有了些积蓄。
回国没多久,妻子便怀孕了,而且还有先兆流产的迹象。为了能让她得到更好的照顾,我们一起回到美国。在美国待产期间,因为郑州做游学项目的人越来越多,我的第二次远没第一次成功,再加上即将出世的孩子,我必须重新要选一个稳妥的项目。
2015年5月,大女儿出生了。
后来我想到自己过去在学校给外教们做咨询、办签证的经历,再加上刚巧在美国,便觉得自己也许可以做跨境的人力资源咨询。
2016年,大女儿半岁后,我们便直接从美国飞去了珠海,和哥哥姐姐在同一个城市。落地后我注册了公司,开展跨境人才咨询工作。
我在家工作时,大女儿在闹我。
对中西文化的了解,语言没障碍,良好的沟通能力,是我的优势。刚开始还是很艰难的,前半年没有任何收入,慢慢坚持下来,积累了一些客户开始好转。经过四五年的耕耘,我已经有了许多稳定客户。 虽然今年因为疫情的影响,收入比往年少了些,但也依旧能保证家里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的。
自己创业的好处,就是可以自由调配时间。除了有客户突然寻找时,我每天基本只用五个小时就能完成全部工作。其余的时间就都可以跟妻子和孩子在一起。
我们的婚姻生活是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内。结婚六年来我们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妻子基本没出去工作过,大部分时间在家相夫教子。
珠海的家里,妻子与两个女儿。
每天早上七点多,二女儿会早早醒来,妻子就会去客厅陪她玩一会。八点,她又开始准备早餐,等大家都吃过饭后,我去书房工作,妻子便去陪孩子。
我们的跨国差异,总是藏在细节里。比如我们的早餐至今还同时保留着中式和美式两种,再比如空调温度,夏天时我总觉得空调已经很冷了,她却还是会出汗。所以我夏天经常是盖着厚被子睡觉。至于喝水,我现在已经开始觉得冰水比热水好喝了。
文化上的矛盾比想象的少很多。瑞贝卡甚至还因为听说中国人有“传宗接代”的观念,考虑到家里新的一代没有男孩,她还是想为我生男孩,因此才有了我们的小儿子。
唯一有过争执的,是关于孩子上幼儿园。她想让孩子在上小学前都能轻松快乐,暂缓进入学校的日子,接受家庭教育。
妻子在家教大女儿。
我一开始是坚持要让孩子去上学前班的。
后来看到朋友的孩子小小年纪就要从早到晚去上一堆班……英语、数学、作文、钢琴,我也就转而同意妻子的想法了。
虽然我能有今天纯靠大学时逼了自己一把,但我认为这种苦不至于让孩子从小就吃。而且经过我们日常的双语教育,孩子的英语和中文都自然而然就练好了。
进行家庭教育,意味着我的妻子要花费更多时间在孩子身上。我也曾问过她要不要请保姆来看孩子,让她好有机会做自己的事。
但她拒绝了,现在每天照顾孩子料理家庭的日子,就是她小时候扮家家时对婚姻的想象。
妻子和三个孩子们。
在婚姻里,物质从不是我俩的首要任务。
过日子,知足很重要,几十块钱在淘宝上买的衣服也很漂亮啊。当然这不意味着我想不会努力赚钱,只是不想让自己在挣钱的时候忘记初衷罢了。
等疫情结束后,我们准备搬去美国生活。她父母的年龄大了,我不能一直自私地把她留在中国。
再加上大女儿也快到上小学的年龄,也许去美国上学能让她快乐的童年更延长一些。
去年6月,我们在广东下川岛度假。
至于要待多久,我们还不确定,有可能是几年,也可能是十几年。
对于彻底的国外生活,我还是有点紧张的。我在那里没有朋友,甚至连留学经验也没有。要融入应该需要很长一段时间,而且我跨国猎头的业务不知在那边会发展如何,也可能会重新进入职场。有机会的话,也想同时尝试其他的行业。
但是,未来的事就以后再说吧。只要和妻子孩子们在一起,无论到哪里都会觉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