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周时我抓了一支笔。家父很高兴。他是商人,他希望我将来是个读书人。伯父爱算命。说我这命陈家没有过,会出人一头。敢情他也相信我会读书。我对文字有兴趣。四五岁时,就认识许多字。也不是有人教。是看到字,譬如店名、路标,就会问,接着就记住了。没上小学,就可以看连环画、演义小说了。当然,只是大体懂。真喜欢笔。先握的是铅笔。能把字写平稳,也想写平稳,觉得平稳好看。四十年后,看到刘海粟的字,还听他说,端正是好字。暗笑所见略同。
小学里也上过几天毛笔课。没临帖,写自己的字,还是草草的。老师不给圆圈。有次还打了红叉。毛笔字打红叉,据说从来没有。我想是她忍无可忍了。
钢笔字我写不好。后来我把笔尖前拗,触纸面积大一点,果然好些。中学了,喜欢苏东坡的字。拗头的钢笔,一捺下去收住,还很像。后来知道,苏用的是鸡距笔,鼓腹短锋,触纸面积也大的。学得最好的是周刚。他是一等坡粉,现在是汉语言学家。
进了报社,写文章。钢笔还是写不好,满纸狼藉。排字师傅拒排。萧丁找我说,你写得慢一点。我说,写慢了,后面的话记不住。他看了我一眼,说:“嗯。也是。”幸好有个惠玲,她能看懂,每次能排出九成六七。谢天谢地。旁人问她怎么认得出?她说,他都是常用字,句式熟悉了,没什么难处。说来有些尴尬。我把留存的原稿出书,自己认不得的字,还请教过她。
那年,我出了第一本散文集,给家父看。他已经老了。他看了看封面,笑了。在他那一代的眼里,文字变成了铅字,是一种神圣。
赵冷月和我是近邻。他说我该写毛笔字。他说,正楷不要学了,行书开始吧。半年能行了。我说我怎么能写好?他说,写字要的是文化和胸襟。你可以写。在丁香花园,叶维忠的美工室,开始学写毛笔字。带个小阳台的顶层,无论何时,都是满室清芬。可我的字写得好难看。
我想,赵先生劝我写毛笔字,是教我有厚古之心。至今写了三十年。除了毛笔,其他笔我极少提起。自知笔力,这辈子至少,到不了宋元。狼毫用得少,常用羊毫。没记住哪位友人,在杨振华笔庄,看到一支齐头羊毫。锋长四寸半,价格两百元。买了送我。用了顺手,之后就多用长锋了。
二十二年前,家父过世。我请拿恩写了碑铭。他是海粟弟子,字好。我写了首诗,刻在墓碑后。家父一生仁义,唯恐待人不周。我想他是为我积德。我要磊落做人,做个好人。让他在天之灵,相信善有善报。
有年春天,在玉氏山房聊天。主人说,人生苦难,有时躲不过。随口做了一联,“洞中七昼夜;世上一星期”。我用那支齐头长锋,写下了。主人看见了,说,就用它给你画张像。大概半个多小时,四尺整宣画成了。他还题上“仿鹏举草书笔意”的字样。还嘱咐我说,可自写一个诗塘:“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他有些神秘地说:“上一句我们不说出来。”他看重的,和愿意心照不宣的,是上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