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公家在愚园路,这条绵延长路,既住过惊天动地的大人物,也住过寂寂无名的平凡人。它就是传说中“低调而有故事的老同学”,一百多岁了,淡然得像啥事也没发生过。
安泰旧货店里的红木八仙桌和古玩玻璃橱,西区老大房齐整码放的干点心和各色熟食;电车吱吱呀呀开过,弄堂口坐着看门的修皮鞋的,张家长李家短全知道,进进出出全认识,除了本弄的,也很少外人,最多是来走亲眷的,送东西的。日复一日,像水一样无声滑过,一天也慢得好像一百年,一百年也快得就像一天。
外公过世后,没了外公的愚园路,没了必须去的理由。
忽然一次,有人约我在愚园路433弄碰头谈事。那是什么地方竟可以喝咖啡?模糊记忆里好像一片毫无特征的破楼。去了才知道,曾是上海第一师范学校的教职工宿舍,后来还做过生意不怎么灵光的大浴场。
经过法国设计师改造,旧楼翻新,化蛹为蝶成了一座集餐厅酒吧、共享办公和空中菜园为一体的创意空间“静安设计中”。挑高天花板让自然光流泻而下,得以深入建筑的每个角落,大大减少照明用电量;地板和地砖全部回收自别处拆迁的老房子,二手材料被赋予了新的生命。旋转楼梯通往顶层大露台,迷迭香、生菜和番茄苗长势正旺,它们为楼下餐厅供应新鲜采摘的时令配菜。
我发现愚园路开始变了。
比如,靠近静安寺那一头的546号。它原是四明银行董事长、银行家孙衡甫的私人宅邸,新中国成立后,“孙家花园”成了上海计算技术研究所,我妈有个老同学的爱人就在里面上班。这个国内最早从事计算机研制、工程计算、数据库和计算机网络应用开发的单位,忽然撤去了门房间和不锈钢电动折叠门,取而代之的是一堵设计感十足的红砖矮墙,上嵌“创邑Space”几个字。
原先被IT男们忽略的壁雕、穹顶、钢窗、楼梯扶栏,掸去尘灰,露出它们最动人的细节。后现代风格的混凝土框架大胆裸露在外,与老房子的装饰形成视觉上的对立惊艳;多余的石膏板隔墙和吊顶被去除,得以窥见这栋百年老宅屹立不倒的基础构造。广告公司、潮流店铺、时髦餐厅、区块链工作室在此各安一隅,空间和时间一样,充满故事。
又比如,靠近中山公园那一头的1018号。这个建筑楼下是江苏路邮局,邮局楼上住着作家、学者施蛰存。我曾在邮局领过寄签证的EMS。现在,邮局已变身为风靡网络的上海必到打卡地“愚园路百货公司”。总有人举着单反和自拍杆,千里迢迢而来,为一杯“咖啡汤力”或者一个网红青团拍上半天。
有时,看着那些沿着愚园路新开出来的各种洋文命名的创意花店、咖啡铺子、精酿啤酒馆、日式杂货店、现烤面包房和笑容职业的服务员,我会觉得十分陌生古怪,并且抗拒。我到底在抗拒什么呢?也许只是害怕变化会带走熟悉的一切。
我熟悉的愚园路,又是什么呢?也许应该是老大房的鲜肉月饼和酱汁豆腐干、哈尔滨刘记的饺子、王记的葱油饼、小杨的生煎、董记的大肠面、发发雅萍的家常菜……但就连我最熟悉的老字号“富春小笼”,也不甘于灰头土脸,它把自己捯饬一新,腔调十足的门面挂上硕大金字招牌。
地铁二号线在脚下发出“隆隆”声,点单记数用的晾衣竹夹和酱醋、辣糊、胡椒粉一字排开,虾肉小笼、酒香草头、鸡鸭血汤和炸猪排“咔、咔、咔”依次摆上桌。我环顾四周,吃客们沉浸在辣肉面、菜肉馄饨和排骨年糕的美味中不能自拔,完全不介意盘子碗由于翻台率太高磕掉了瓷,或者送菜阿姨的态度强势——嗯,一切还是熟悉的氛围。
愚园路一百多岁了,它其实一点也没变,只是看起来更时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