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有几件旧舞裙,少女时代的我常拿来办家家。先穿上发硬泛黄的白纱衬裙,再套上一件石榴红或天空蓝的碎花裙,于镜前左顾右盼,得意地转起一圈圈裙花。
母亲大学时就读于女子教会学校,老师们让学生学习交谊舞。她们在活动大厅里一字排开,学女步也学男步,因为交谊舞是双人舞。母亲最爱的是华尔兹。它的前进后退,它的旋转升降,都是那么优美,如果跳得好,就让人腾云驾雾做起梦来。
母亲后来移居美国,退休后,附近的老年中心便成了最常去的地方,那里有舞蹈班,教国际标准舞。住在附近的姐姐总是陪母亲去上课,我每年从上海返美,也会去插花数次。上课前,母亲穿上姐姐为她缝制的舞衣,描画黛眉,涂上最爱的唇膏,搭配合适的垂坠耳环,镜里映出苗条娇小的身影。
我们在老人中心前台买票,进到教室换鞋,叽叽喳喳笑声不断。母亲跟舞友们打趣,举止活泼轻盈,完全看不出年龄。舞蹈课程后是舞会,各种舞曲轮番播放,学生老师一堂,温故知新。我和姐姐认真学习舞步,在那些退休男士们不甚娴熟的引带下,尽量保持自己的仪态,不要踩错舞步,不要被踩。母亲并不关心老师教什么,她心里自有一套娴熟的舞序,笑容满面在舞池上滑行,拉着她手的是多年的舞伴史丹利。
史丹利是白种人,单身,头发灰白,腆着个大肚子,好脾气的笑容。当母亲初次介绍他时,他彬彬有礼跟我招呼,课后舞会时邀我跳了一支。史丹利的引带用力过猛,但他庞大的身躯给人安全感。母亲跟他站在一起时,有如小鸟依人。
有一年我去探望母亲时,发现她跟姐姐简直跳疯了,不但去老人中心,还去舞蹈房,一个礼拜跳好几天。我们造访不同的舞场,晶亮的眼神,咯咯的笑声,摆动的腰肢和弹跳的双腿,一刻也停不下来,不想停。舞蹈麻醉了我和姐姐,让我们暂时忘记母亲已被确诊老年失智。
姐姐再三交代我保守秘密。她担心一旦大家知道母亲生病,母亲恐怕不能再如常地上跳舞课了。母亲还没忘记舞步,只要史丹利对她伸出手,她便把手放进他的大手掌,让圆裙转出花来。这令我们感到安慰,安慰的底下密生着忧虑的倒刺。
舞友们好意提醒我们,母亲越来越健忘了;史丹利也一再提及,母亲总不肯学习新舞步。终于有一天,史丹利消失了,他胖胖如圣诞老人的身躯,再也没有出现在教室。
史丹利的不告而别,让母亲耿耿于怀。我们试图为他的失踪找理由,哄着她。当音乐响起时,握起她手的是姐姐,是我,我们带着她跳。她忘记了很多事,无法数数,无法读书写字,但是竟然还能跳舞。她的身体柔软依旧,七十多岁能并脚两手一触到地。只要音乐响起,只要我们带头腰肢轻摆,她一定欣然加入。
母亲跳得最好的还是华尔兹。她跳男步,带着我转圈。娇小的她,这些年来缩得更小了,她踮起脚尖把手尽量举高,我弯腰从她臂下转出去。她微笑,注视着我的眼睛,这音乐和舞步满载美好的回忆,即使回忆已经模糊,但那悸动依稀仿佛,母亲动情地对我说:I love you,我亲吻她发皱的额头。
然后,那时刻毕竟还是到来。我拉着母亲要跳舞,她不理解,我晃动她的手臂,她没反应,最后我只能把她抱在怀里,随着音乐轻轻摇晃,像在摇篮里。
母亲去世前一年,我在舞蹈房最后一次见到史丹利。他跟一个女伴坐在一起,我过去打招呼:记得我吗?我是某某的女儿。我的激动令自己吃惊。史丹利也老了,反应有点慢,他面无表情对我点了点头。
舞蹈课开始了,是美式华尔兹。几轮下来,史丹利换到我面前,伸出他的手。我已经习舞多年,加上遗传自母亲的舞感和乐感,在史丹利的引带下,我优雅地升降、摇曳,舞出裙花,那翩翩之态似乎触动了这个老人,他脸上露出愉悦的表情,自豪于一朵花在他手中徐徐绽放。他恋恋看着我,希望我能再陪他跳一曲。
然而我拉起裙角屈膝谢舞。这是唯一也是最后一支,代母亲跳的华尔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