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舅去德国探亲,给表妹带去了份特别的礼物——一沓小馄饨皮,事先定好,清晨去菜场专营铺子取来,撒上干面粉,放入耐压的铁皮盒中。新鲜的小馄饨皮跟着他,晃晃悠悠地坐了十几小时飞机到法兰克福,再转机到汉堡。不远万里抵达后,它们被第一时间取出,早已恭候多时的表妹端出调好的肉馅,两手翻飞,吹弹欲破的小馄饨皮裹住那一点粉红珠翠,转瞬间铺满一大盘子。
须臾之间,德国厨房里热气氤氲,诞生了一碗地道的上海小馄饨:皮似绉纱,柔若无骨,入唇只觉细润滑爽如鱼尾扫过,一点鲜味在舌尖稍纵即逝。这是娘舅从上海带给女儿一家的礼物。
千里送鹅毛,万里送小馄饨皮。对于旅居在外的中国人来说:饺子皮易擀,馄饨皮难得,至于轻薄的小馄饨皮,简直就是梦里的家乡、遥远的念想。
馈赠的“馈”本就与食相关,以美食当礼物来传情达意,或锦上添花,或雪中送炭,从来都是我们的传统。当年周作人在与海外友人鲍耀明的鱼雁往来中要盐煎饼、梅干、福神渍、玉露茶、罐头蒲烧,甚至还有一盒经过长途跋涉的东京荣太堂栗馒头。那些所谓无用的享乐、生活的装点,经历重重关卡,辗转而来,都成了匮乏岁月中极其珍贵的礼物。
送礼有一套美学,食物体现送礼人的诚意与品位。初夏新采下的杨梅、荔枝,秋天的鸡头米、螃蟹,都是应时应景的佳品。有个九〇后男生,跑到水乡自产自营的店铺,从大缸里买来两大桶清冽甘醇的桂花酿酒,再分成小瓶,挨家挨户送给朋友们,真是热心又风雅。收到的人无不印象深刻,念念不忘。
虽说现今物流发达,“海淘”“冷链”……样样便捷,可有些食物却还保留着金贵的赏味条件,例如京都南禅寺的汤豆腐、香港太平馆的梳乎厘,还有苏州过时不候的炒肉团。以前看美食家记述:朋友从上海买好拿破仑直奔机场,马不停蹄赶到北京将盒子送到她手上,为的是一块酥皮与奶油新鲜度尚可、口感大致没有走样的拿破仑,叫人吃得热泪盈眶。而我本人也收到过类似的礼物,是一盒子精美的马卡龙,那真是我吃到过最酥软细腻的马卡龙。礼物背后付出的心力,给味道加了分。
许多时候,东西本身是微不足道的,可对收到礼物的人来说却弥足珍贵。投其所好,投的可能是嗜好,也可能是好奇心。
我的老师在日本教书时,对“难以下咽的芋梗汤”充满了浓厚的好奇,那是一个多世纪前鲁迅在仙台当医学生时每天喝的。但他遍寻不见,所有日本朋友都说此汤闻所未闻,班上学生也是一概不知。挖空心思寻摸了一年后,他认定“芋梗汤”大约已成广陵绝响,岂料临走之际却突然收到一个小纸包。那是憨厚的女生隔着寿喜锅的氤氲水汽从桌子对面递来的,原来是芋梗干,放一点在酱汤里就是鲁迅吃过的芋梗汤了。芋梗汤并不是什么特别的至味,女生特地托人搜来的小礼物却是如此特别,令受礼者大为感动,一偿宿愿,解开了《藤野先生》里的重要谜团。
我家那位顺利送达小馄饨皮的娘舅,归上海时带回一瓶大黄酱。那是表妹特意送我的礼物,满足我翻书时的好奇心:德国人的甜点是我们的中药?不同于中国的大黄根茎入药,欧洲把西芹般的大黄叶柄煮熟过滤,加糖做成了褐黄色果酱,酸酸甜甜如山楂。我把这份礼物抹在了面包片上,细细地咀嚼着,别有一番滋味。
我们赠送食物,共建的是基于味道的认同感,分享的是食物背后的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