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你常常见面,却只停留于“泛泛之交”;而另一些人,你碰面机会不很多,却成了深交。甚至在他们离世多年后,你还常常梦见他们,陆谷孙先生就是这样的人。在已经作古的人中,不计亲人,他是我梦见最多的。究其原因,除了我们彼此所见略同之外,还因为他身上有许多值得我赞赏、敬佩和学习的地方。概括地说,有一种他人所不具的人格魅力。
陆谷孙先生尊重知识、尊重学术、尊重学者,刚正不阿的个性和正直独立的品格,在当下少见。有两件事,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一件是《英汉大词典》发布会。《英汉大词典》的出版,是上海乃至全国学术界的盛事,有关单位非常重视,举行了隆重的发布会,规格很高,地点是上海展览中心。那天,在会场入口处,我碰到了会议组织者译文出版社办公室主任陈增爵,他一见我就说,“陆谷孙老师交代过的,发布会的日子看黄老师是否有空再定。”我哈哈大笑说,别糊弄我,谁信?他随即说:“骗你是小狗。”确实,他没有必要骗我。后来我回忆,陈第一次打电话邀请我出席,并发言对大词典作出评价时,我说不巧有事,去不了。不几天,他又来电,问哪一天有空,我说了个日子,发布会就是那天召开的,这件事也证实了陆先生“学者为上”的理念。这不是孤例,还有另外一件事。复旦大学外文学院举行成立大会,兄弟院校领导纷纷到场祝贺。按惯例,应该是其中一位领导代表上海外语界讲话。但陆谷孙却硬要行将退休的我,代表学界发言。他如此尊重学者,甚至越出世俗规范,让我感到惊讶,又肃然起敬。
行内盛传一句话“陆谷孙是请不动的”。这就是说,他不图虚名,潜心做自己的学问,一概谢绝不相干的活动邀请。他绝非骄横冷漠、不可交往之辈,而是一个有情有义,善待他人,很为朋友着想的人。就拿几件小事来说吧。他第一次中风后,我去看他。还没进小区,门卫便说:“陆教授早已等在这里,来回转了好几圈了,就怕你找不到他家。”他很体谅别人,即使大病初愈,也惦记着尽量不给朋友添麻烦。他待人很热诚,有一次,北大胡壮麟教授去复旦,陆谷孙打电话给我,说老朋友来了,你过来大家聚一聚。我有些犹豫,因为家住七宝,离复旦实在太远。他可能也听出来了,说“我还叫了陆国强、朱永生、熊学亮呢,你来呀,大家难得碰在一起”,经不住他如此热情邀请,我回答说:“好,我来。”他对待朋友就是那么真诚,让你无法拒绝。
另有一次,我去复旦外文学院做讲座,结束时已近晚饭时间。褚孝泉院长留我吃饭,我说,“回家了。但要是谷孙兄来,我很乐意留下,好久没见了。”褚院长立即打了电话,并告诉我:“陆老师说马上过来。”说实话,按当下条件,谁还在乎这顿饭?说不定还因此打乱了计划,带来不便呢,他看重的是朋友情谊。又有一次,他的学生朱绩崧对我说,“你每次打电话给他,他总是特别高兴,告诉我,黄源深打来过电话了。”他对朋友情是看得很重的。
陆谷孙先生专心治学,一丝不苟。平时,除了偶尔看场把足球比赛,不是在审读词典的词条,就是在看书写文章。好像他就是为编词典、教外语、做学问而生的。他一生的学问,除了天赋,就是这么孜孜矻矻,下足功夫得来的,他的这种专注、勤奋和刻苦,值得我们每个人学习。
诗人臧克家曾写道:“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陆谷孙先生就是这样的人。斯人已逝,风范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