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爱写边缘人,从堂吉诃德到爱玛·包法利,罗宾汉到一百零八将,维特到林黛玉,拜伦的唐璜到伍尔夫的奥兰多,都因主观或客观因素,与主流环境产生疏离。大概像曹雪芹说的,文艺青年的聪俊灵秀,在万万人之上,乖僻邪谬、不近人情,又在万万人之下,于是在社会边缘人身上找到了共鸣和灵感,杂乱激情化为缜密文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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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高《吃土豆的人》,创作年份:

1885,现藏于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馆

画家亦如是,并且爱画贫苦之人,他们共享着挣扎和渴望。对蜗居的画家而言,左邻右舍是实惠甚至免费的模特。毕加索曾去巴黎的女子监狱采风,囚徒多是为生活所迫的暗娼。表现困窘,常用食物作切入点,梵高的《吃土豆的人》曾让我深深地不安。最大的童年阴影,还是戈雅的《两老叟喝汤》,右边的老者眼睛深陷,几乎能看到头骨,左边的做着奇怪的手势,面容狰狞,动画片《白雪公主》里恶皇后的巫婆装,大概受此启发。

浓汤是欧洲的大众美食,兼顾了性价比、营养和饱腹感,里面有豆子、谷物、土豆、蔬菜,丰俭由人。《苦儿流浪记》里,雷米和勤劳本分的养母,日常喝洋葱汤,能在汤里放一块黄油,就心满意足,而剥削小孩的贼窝窝主,汤里有菜有肉,还把锅锁起来,以免熬汤的男孩偷吃。

中学里读过一首德语童诗:一个小男孩一直美美地喝汤,胖乎乎的,脸颊红润,突然有一天他高喊三声:“我不喝汤!”从此日渐消瘦,第五天饿死了。这竟是一位医生写下来警示儿子的。虽然对虎爸教育震惊,彼时我已了解汤在餐桌上的地位,绝不会质疑既不喝汤,何不食肉糜。

文学作品里的人物,喝完汤后舒心振奋,二十出头的毕加索,更爱画食物无法填补的精神空洞。蓝色时期的蚀刻版画《节俭一餐》中,瘦骨嶙峋的男女刚刚吃完饭,杯里还留有残酒,空盆光亮可鉴。桌上剩着小块面包,暗示这是个汤盆:据说,“汤”这个词来自于西日耳曼语支古语,本意是掰碎的面包,用来蘸汤吃。盲人男子搂着女人,貌似亲密,却面向不同的地方,似乎各怀心事,沉吟不语。女人暴露在光亮中,男人自肩胛之下隐入暗处,下垂的嘴角和刀刻般的法令纹,难掩痛苦。同时期,毕加索还有一幅油画,名为《盲人的一餐》,他本想画一块面包、一罐酒、一条看着男人的狗。最终,狗被涂抹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空汤盆,这回,面包却是完整的,可能连汤也负担不起了。

在博物馆里“看”汤,很少能感受苦中作乐,贫穷带来的压抑感排山倒海。在那儿喝汤,体验却大不相同。比如纽约的摩根图书-博物馆,原是银行家J.P.摩根的藏书阁,他的儿子改为图书馆和博物馆。咖啡馆就在敞亮的大厅里,深秋的下午,阳光穿过玻璃墙,在木地板上留下一个个方形的光斑,整个厅堂浸润着暖意。墙边的地板上,别出心裁地留有一个方正的凹陷,栽上两棵常青树,枝丫纤长,点点绿叶,不密不疏。有那么一瞬间,会忘记身在逼仄喧闹的曼哈顿中城,旁边的红砖大楼也不再阴郁,湮没在了一片光影之中,就像洋葱融化在汤里。

白色的汤碗朴素厚重,命令食客把注意力集中到汤上。番茄罗勒汤,浓郁得像披萨上刮下来的酱料。黑豆浓汤里,豆子煮到绵软起沙,一半连汤打成泥,撒上洋香菜末,仿佛黑土地上冒出了新芽。最爱牛肉大麦汤,浓厚丝滑,牛肉丁炖得软糯,大麦粒有一种滑溜溜的爽弹,口感接近薏米,但更饱满些。胡萝卜和西芹,还带着些许的脆,平添了几分清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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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加索《一碗汤》,创作年份:

1902-1903,现藏于多伦多安大略美术馆

五脏被焐暖后,又想起毕加索的《一碗汤》,依旧是幽暗的蓝色调,一碗汤在佝偻的女人和白衣小女孩间传递,不知道是谁递给谁,蒸气氤氲的碗却像热腾腾的爱心,承载了人性的光辉,不会被苦难压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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