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什么心理让“凡尔赛体”悄然兴起?
记不起是从哪年开始,因为憋不出小说,无聊中抓起毛笔胡乱涂鸦。不几时,不管走到哪里,只要有人铺纸,就肆无忌惮地横涂竖抹。围观者出于客套,胡乱喝彩,我皆当真,一脸嘚瑟。直到京城一位朋友见我勇气可嘉,寄来一堆古代名家字帖,供我鉴赏研习,翻过几册,我如梦方醒,一身冷汗淋漓。从此罢笔,再不敢气壮如牛地糟蹋笔墨纸砚了。非写不可,就用钢笔给对方留句话纪念。
比“书法”更露怯的是古体诗。参观留言,题赠友人,纪念感言,喜欢“即兴”、“匆就”古体诗,或“五言”或“七言”,或“绝句”或“律诗”,出口成章,倚马可待。甚是自鸣得意。让我又一次大汗其颜的是山东济南章丘区的一位文化干部。某年他领我走访李清照故里,我见他爱好古体诗,便从手机翻出几首拙作以示同好,读后他说了一些好话,我一眼就看出他的言不由衷,便再三表示希望听到他的心里话。他沉吟良久,说:古体诗是有格律的。我马上就听懂了:我这些“古体诗”没有“格律”。之后,我再不敢当场写“古体诗”,写文章忍不住夹杂几句,就把初稿发给他,请他照格律规范斧正。这样做了几次,我意识到十分不妥,一是如此麻烦朋友没有道理,二是有欺世盗名之嫌。于是狠下决心,除非真的弄清了古体诗的子丑寅卯,再不敢没羞没臊地冒充古体诗家了。
反思类似恶习,盖出于卖弄心理作祟。
卖弄是一种常见的社会现象。内容很丰富,方式也很多。自己的或朋友圈的成功、财富、名气、权力、学识,乃至颜值、风情、饰品、服装、化妆、情感史……几乎无所不包;方式有前面我那种公然的、粗鲁的,也有低调的、含蓄的——网上称作“凡尔赛体”:比如拍一束鲜花照片,花束旁边似乎不经意地置一枚保时捷钥匙,发到朋友圈,加一声叹息:男友真傻,告诉他我不在乎这些的,他还是偏送保时捷不可!
至于我这种所谓“文人”,喜欢卖弄的自然是才华。
一个人炫耀什么,其实表明他正缺什么。
初中毕业就下乡务农,没有接受系统的正规教育,缺乏相对完整的知识结构。因为时势使然,走上写作道路。阅读面稍宽,发现鲁迅那一代作家,几乎个个同时是学贯中西的学者。鲁迅倡导白话文,却有极其深厚的古文功底,文稿手迹的毛笔字,既温柔敦厚,又遒劲如同镌刻;他的古体诗,我更是读得滚瓜烂熟,无比崇拜。很自然地心向往之,却又心浮气躁,急于求成,受不了辛苦,下不了硬功夫,结果只能是表现出自己的轻佻浅薄。虚荣限制了想象,不知道自以为的本事,在别人眼里其实一钱不值。越是张狂就越是可笑。即使人家不当面拆穿,心里是难免鄙视的。尤其是,这样的卖弄,还常常带来卖弄者自己也许没有想到的误解——就是叔本华说的那句很经典的话:炫耀自己的才华,卖弄自己的精明,只不过是旁敲侧击地嘲笑别人愚钝和无能。
卖弄是因为虚荣。虚荣的背后,是自身的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