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美国,如听到当地人说喜欢吃中餐,心里都不免咯噔一下。十有八九,他们喜欢的中餐菜品不仅是后人的发明,在我们看来还有侮辱“国粹”之嫌。
举例来说,陈皮鸡在国内乃是四川地区的传统佳肴,须采成熟的橘子皮,阴干或晒干后切块,作为佐料,童子鸡用料酒、酱油、精盐入味后炸到表面酥黄后捞起备用,油先用花椒煸香,而后下葱姜,陈皮及干辣椒调味,鸡块后下,烧开后转小火慢煨,以此才能做到外脆里嫩,麻辣鲜香。然而,我记得第一次在美国吃到深受欢迎的同名菜肴,不仅完全看不出鸡肉本尊,当我咬破炸得结结实实的鸡块时,更是一口老牙酸到发麻,这之后再也不敢领教这道由美国中餐连锁店“熊猫快餐”于上世纪80年代末发明的“名菜”。
美式陈皮鸡的灵感来源是“左宗棠鸡”。这菜名乍听源远流长,却是由中国台湾厨师彭长贵于上世纪50年代发明的,后随彭移居美国。不过这道菜之所以能有今天的盛名,还得益于两位名人:贝聿铭在纽约彭的餐厅宴请时任美国国务卿的基辛格之后,后者对这道菜念念不忘,常去彭园重温。然而,如今的左宗棠鸡已和陈皮鸡大同小异,鸡肉被炸得面目全非,枕在软塌的青花菜上,淋上酸甜厚重的酱料,配以白米饭,这种随时间生发的“美式改良”就连创始人彭长贵听了也莫名其妙,彭发明这道菜时心里惦记的是咸辣的湖南味,而今沦为甜腻。
美国人喜甜,喜油炸,所以不少中餐都须经过这样的“整形”才能“走红”。另一道美式中餐馆必不可少的小吃叫“炸蟹角”,样子有点像油炸馄饨,但你尝上一口就知道这家伙非我族类,蟹角里裹的是奶油芝士和蟹肉棒。比炸蟹角更具迷惑性的开胃小菜是“鸡蛋卷”,怎么看都像上海人过年吃的春卷,但完全不是一个味道。上海春卷比较典型的是白菜香菇猪肉馅,菜须煮烂,而且勾芡调成糊状后放凉,圆形的春卷皮薄如蝉翼,入油锅后煎成金黄就可起锅,佐以镇江醋。美国自然没有香菇,补位的是和白菜同样质地偏硬的胡萝卜,也省去了勾芡这个保持馅料水分的重要步骤。美国超市卖的春卷皮多是方形,而且更厚。更要命的是,美国人炸一切东西用的都是他们炸薯条的方式,和食物有深仇大恨似的。经这样一番折腾之后,上桌的鸡蛋卷从外到里都坚硬无比。最后,没有美国人喜欢的甜口怎么行?鸡蛋卷的蘸酱是泰式甜辣酱。每次吃到这样的鸡蛋卷,我的思乡之情不仅得不到宽慰,反而愈发浓烈。
很多时候,所谓的“中式”不过是一种噱头,为了增加食物的异域风情。美国的中式鸡肉沙拉只不过是用酱油、糖、醋及芝麻油来调制拌料。除此之外,色拉毕竟还是沙拉、鸡胸肉、羽衣甘蓝、白菜、胡萝卜,最多再添上几瓣最初源自中国的橘子。但很多美国人或许从不知道,中国人自古是不吃沙拉的。
虽然这些美式中餐几乎毫无意外地叫我失望,但此中折射出华人移民融入异乡的经历又很耐人寻味,不仅有东西文化的碰撞,也有和其他亚洲文化的杂糅。吃完美式中餐,店员会奉送几枚“幸运饼干”,这是一种饺子状的甜味小饼,里面夹有一张写着励志话语的纸条。中餐最早风靡美国是因其价廉物美,但中餐馆没有忘记在价廉的前提下照顾美国客人对餐后甜点的渴求,所以有了这一发明。更有趣的是,“幸运饼干”很有可能是日本移民的贡献,因其配方近于日本传统的煎饼。
美国朋友有时和我开玩笑:中国人并不喜欢我们都爱吃的美式中餐。出于礼貌,我会借用亨利·詹姆斯形容文学的名言来搪塞。詹姆斯说:没有所谓的英国文学和美国文学,只有好文学和差文学;我则笑答:没有中餐和美式中餐的区别,只有好吃的菜和难吃的菜。美国朋友听了很开心。但其实詹姆斯的潜台词是英国文学胜于美国文学,而我真正的意思是,美式中餐真的不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