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段通过文学构建起的素未谋面的情谊;这是一个令人感动的文坛佳话;这是一位诗歌爱好者对一位诗人作品的真诚审美散论;这是一位诗人对普通读者有温度的尊重……
2020年12月29日下午,一场特殊的新书发布会“一部书稿的前世今生”——《赵丽宏诗歌审美散论》暨研讨会在静安区图书馆新闸路馆海关楼赵丽宏书房举办。由静安区图书馆编辑整理、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赵丽宏诗歌审美散论》,是作者张平治在生命的最后岁月带病坚持完成的遗稿。书稿的背后是一段温暖的文坛故事。
赵丽宏题诗
张平治手写书稿
2017年,远在河南安阳的80余岁高龄的文学与美学研究者张平治与作家赵丽宏通过电话取得联系,他多年关注赵丽宏的诗歌创作,决定动笔写作一部有关赵丽宏诗歌审美的书稿。尽管年事已高又卧病治疗,最终这部近12万字的书稿还是在两年时间里基本完成了。在老先生遗憾病逝之后,其家属将书稿转寄给赵丽宏先生。2019年底静安区图书馆收到了这部书稿。
赵丽宏书房作为坐落在图书馆里的作家书房,一直致力于阅读推广,助力读者亲近文学,感受文学,与作家近距离交流。这部沉甸甸的手写稿件正体现了书房成立之初所希望发扬的意义:“读书写作,其实只需半席之地。在书房里活动飞翔的是精神,精神是不受空间束缚的。”张平治先生与赵丽宏先生多次的书信、电话来往也是一段研究者与作家之间令人感动的文坛故事。图书馆决定将这部凝结了许多心血、许多期盼的书稿进行整理编辑并出版。期间,得到了赵丽宏以及上海文艺出版社的大力支持。
《赵丽宏诗歌审美散论》首发暨研讨会现场
本书作者张平治
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上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赵丽宏,沪上作家、评论家、诗人、媒体人、出版人等参加了研讨会。与会人士分享交流,认为张平治老先生纯粹、认真、真诚,对他所读到的赵丽宏诗歌真心喜欢热爱并进行审美研究;赵丽宏与本书作者平易沟通,坦陈观点尊重写作,是非常难得的作家与读者的交流,可谓“鱼水之情”“道义之交”,作家与评论者素未谋面,“这段奇妙的缘分和交往”让人感动,很温暖。作者本人坎坷而又执着的人生经历,诗人丰富多样的创作特点、生机勃发的创作力和不断内省、自我突破与拓展,引发许多关于诗歌、文学、艺术等各门类的讨论,同时与会者也肯定了本书的多方面价值和意义。
主办方供图
一部书稿的前世今生
——序张平治《赵丽宏诗歌审美散论》
赵丽宏
2017年5月某日,收到寄自河南安阳的书信,来信者是与我素昧平生的张平治先生。他在信中告诉我,多年来,他一直在关注研读我的诗歌,并正在构思撰写一本评论我的诗歌创作的书。张平治先生年逾八旬,五十年代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是一位著述丰富的文艺评论家。他随信寄来了他的很多著作,其中有几本谈美学的书,如《美学趣谈》《美学有什么用》《情诗与审美》等。他在信中告诉我,他曾为台湾诗人席慕蓉写过一本《席慕蓉评传》,深得席慕蓉赞赏。他希望我像席慕蓉一样,也会欣赏他写的书。
我和张平治先生通电话,但他听力不佳,交流不畅。我们通了几封信,我寄了几本书给他。我在信中感谢他的心意,也谈了我的一些看法。他开始准备以“大陆的余光中”为命题写这本书,我不同意。他虽然感觉遗憾,但还是撤回了最初的想法。
我和张平治先生之间的几次通信,都是通过平治先生的女婿赵艳民先生的电邮往来传达,我把给平治先生的回信发到赵艳民先生的邮箱,赵艳民先生将我的信打印出来给他岳父看,平治先生再给我写回信。我没有用笺纸手写书信给平治先生,觉得很对不起他,便写了一首诗用毛笔写在宣纸上快递给他,既是向他致意,也是表达自己的心情。和张平治先生最后一次通话,是在2017年8月间,他在电话中曾这样对我说:
这本书,我一定会写出来,会写好的,请你等着!
此后,我们之间便没有再联系。我想,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写这样的书,太累,实在让人过意不去。如果他放弃不写,我会感觉释怀。我曾打过一次电话去他家问候他,得知他身体欠佳,住进了医院。我想,写书的事,应该是作罢了。
去年初秋的一天,赵艳民先生来电话,报告我一个不幸的消息:他的岳父前几天去世了。他告诉我,平治先生生命的最后两年,一直在写评论我诗歌的书。他去世前告诉家属,书已基本完稿,但来不及示人了。赵艳民先生说,他会把张平治先生的遗稿快递给我,由我处置,如不能出版,就送给我留一个纪念。几天后,我收到一个快递来的大纸包,里面装着厚厚的一叠手写的书稿。
展读平治先生的书稿,看着那些写在方格稿纸上的端正的字迹,不禁感慨万千。这部书稿,凝集着老先生生命最后两年的心血,是非常珍贵的文字。平治先生对我的诗歌,有很多细致精到的研读,这部书稿,从审美的视角,评论了我早期的诗歌创作,并生发出对诗歌美学的很多见解。我知道,这样一部在体弱病痛中写成的书稿,也许并未充分展现作者的才思,并未全部完成作者最初的构想。这是一个学者留给世界的一份遗产。对我而言,这本书稿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这是一位素未谋面的朋友留给我的珍贵友情。
我把平治先生的书稿交给静安区图书馆濮麟红馆长,希望他们收藏这部珍贵的手稿,并作为一个课题,整理这部书稿,可以考虑编印成册,作为文学研究的一份资料。濮麟红馆长收到书稿后,很快给我答复,她认为这本书稿很有价值,应该出版。图书馆安排姚晓昕负责整理编辑书稿,并联系上海文艺出版社,申报了出版选题。经过精心的编辑整理,这本书稿终于通过了出版社的审读,正式列入出版计划。这样,张平治先生的这部书稿,终于有了和读者见面的机会。
为此书写这篇序言时,我找到了写给平治先生的两封信,信中的内容,是我和平治先生对这本书的构想的交流。将两封信附录在此,可以让读者对此书的缘起和我们之间的交往有一点了解。
致张平治书信之一:
平治先生:您好!
您快递来的书信都收到了,谢谢!
读您的信,让我感动感慨。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用笔书写这么长的信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或者更早的时候,朋友之间有时会书写长信,也有不少读者给我写过长信,现在几乎没有了,电子邮件有时可以写得很长,但那和用笔写在信笺和稿纸上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少了亲切的气息。我现在写信基本都用电邮,也大多写得简短。本想和您在电话中交谈,但却无法畅谈。只能写信,本应对等地在信笺上给您回信,但还是在电脑上写了,乞望谅解。
我们虽尚未谋面,但您的信却如老朋友谈心,热情、诚挚、恳切,直袒胸臆,肺腑相见。您有那么多曲折坎坷的人生经历,对文学理想的追求却始终未放弃,而且有那么多著述,让人敬佩。对我而言,您是长辈,所以知道您为了解研究我的创作花费了那么多时间精力,很感动。确如您所说,这大概也是缘分。这数十年中,评论研究我的创作的文字不计其数了,有些评论家和我认识,有些因为写评论而成为朋友,有不少评论者我不认识,也没有机会见面。像您这样写长信坦诚自荐,向老朋友一样谈心的评论家,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而且还是一位经历坎坷的长者。从您的信中,我可以感知您的品格学识和襟怀。谢谢您给我这样的关注和信任。
关于您构思中的评传,一切尊重您的想法。我曾担心您这样的高龄,写这类工作量很大的理论书稿,是否太累,很过意不去,希望您量力而行,不必勉强。从来信中得知您身体很好,对自己的写作计划很有信心,我当然很高兴。希望写作也能为您的生活带来愉悦。
对书稿的提纲,我不想提具体的意见,您完全可以根据您对我的文字和人生经历的了解和分析,表达您的看法。您的论述,一定是独特而对人有启迪的。这是您的著作,虽是写我,但是您的独立见解,是您的自由思想。就像当年您写席慕蓉,和她本人没有一点交集,出书后给了她一个惊喜。您以“审美五题”为书名甚好,您构思中的书稿上半部中,以我和余光中做对比,这我没有意见,这样的比较也会很有意思。但希望不要把题目做成“大陆的余光中”,我和余光中,还是有很多不同。您如此标题,也许会有一些人不认同,对岸余先生也未必喜欢。当然,怎样表达,是您的自由,旁人怎么说都无所谓。
我昨天也用快递寄了一些我的书给您,书目如下:
《赵丽宏和他的文学世界》,是一本研究我的文学生涯的合集。由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杨扬和他的一位研究生联合主编,其中有关于我的人生经历、文学活动和各种评论。此书2006年出版,所以书中的资料都是此前的。
《我在哪里,我是谁》,是前两年出版的一本诗歌选集。其中的诗歌,也许您大多都读过。
《谁能留住时光》,这本书您已有,不说了。
《疼痛》,这是我新近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诗集,都是近年新作。此书出版后有较大反响,已有十几篇评论发在全国各地报刊上。 去年10月出书后,已有英文译本在美国出版,塞尔维亚译本在塞尔维亚出版,保加利亚文译本也即将出版,西班牙文和法文的译本正在翻译中。
《赵丽宏散文》,这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一本散文选集,印得精美,其中有我的手稿书画。
《赵丽宏书房》,这是上海静安区图书馆今年四月为我开设书房而印的一本小册子,其中有我比较完整的著作目录,可供您了解。
另外,附上我近日为《诗探索》关于我的研究专题写的《诗歌是我的生命史》,还有杨炼、褚水敖和杨志学的对《疼痛》的评论以及另外两篇评论。供您参考。
对您即将要面对的这本书稿的写作,我还是心存担忧,担心这件事会给您带来的辛苦和劳累。一开始那种担心和过意不去,依然存在,毕竟这是一个工作量很大的计划。所以还是恳请您量力而行。请多多保重!
用电脑打字回复您的手写书信,再次乞望见谅。过一天我会用毛笔写一幅字快递给您,以弥补我的懒惰和不敬。
暂此并颂夏安!
赵丽宏
2017年6月3日于四步斋
致张平治书信之二:
平治先生:您好!
两次来信并致余光中的诗收到了,谢谢。
您书稿的标题中,我希望不要出现余光中的名字,您若改成“赵丽宏是余光中型的诗人”,那和原先的标题大同小异,甚至不如原题。还是希望不要出现余光中的名字。余先生我认识,虽未谋面,但有过书信交往。台湾作家中,有我更熟悉敬重的人,如黄春明,洛夫,痖弦,都是我非常好的朋友,人品和诗艺都不在余之下。当然,如您坚持自己的判断和构想,我也尊重你,因为此书是您的独立创作,怎么写都是可以的。谢谢您费心写了致余光中的诗,这是您的创作,我当然不能冒名移用。我也不想以诗谬托知己。谢谢您,也请您理解。
关于您准备写的这本评传,一切由您定,这是您的思索和创作,我不会再多说什么,只是期待看到您作为一个美学家对我的批评和指点。希望如当年席慕容看到您对她评论时一样产生惊喜。
您已经有了我的诗选和文集中的两本诗集,加上我去年新出版的《疼痛》,这样基本上可以了解我的诗歌创作的全貌。这四十多年一共写了多少诗,我自己也无法计算了,因为每次编诗集,都是从当时的发表的诗中遴选一部分,未入集的,大多手稿和剪报都没有保留。以后再编选集,也只是从曾经入集过的诗作中选,所以遗漏是大量的。我现在还常常会在网上发现八十年代发表的诗被贴出来,而我自己并无保存。不过看选集中的诗作,每个时期的代表作都在其中,对我的创作可以有较全面的了解了。“文革”中也写过一些应时的诗,不堪卒读,但也不是什么耻辱,那个时代,人人都这样认识,这样写,少有人逆反潮流超越时代。那时我还年少,对诗歌和文学是真心热爱,这种热爱是我的“救命稻草”。那时,我更多的是在日记中写着对自己倾诉的诗,那是我早期诗作的主题,也是真正写得挚切动情的文字,诗选中的早年作品,便是这类。以后我或许也会像邵燕祥先生一样编一本《人生败笔》,将没有入集的少时应景文字编成一本,让人了解那个让写作者人格分裂的时代,也让文人记住教训引起警戒。
关于爱情诗,我写过不少,但没有为此出过专集。您在我的每本诗选中都可以找到它们。
我再寄几本书给您:
五本诗集:《珊瑚》《沉默的冬青》《抒情诗151首》《挑战罗布泊》《沧桑之城》(其中《挑战罗布泊》已是孤本,可能的话,读后还我吧)。
《赵丽宏散文诗选》,我的著作目录中的几本散文诗中的作品,大多在其中。
《月光和古玉》,是我谈古典诗词的散文集。
另外,寄上我昨天写的一幅字,是我临案口占的一首诗,由您信中的真率语辞而生出的感慨,也是赠您的诗:
半世求索目眍瞜,人海渺茫一飞鸥。
诗坛喧哗如集市,文苑繁华实荒丘。
闹中取静情独立,浊里求清心自由。
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
此诗如标题,应为《读张平治先生书简有感》。未能手写信笺回复,就用宣纸笔墨补偿吧。聊供一笑。
敬颂夏安!
赵丽宏
2017年6月19日
斯人已逝,遗文长存。张平治先生这部遗稿的出版,会成为文坛的一个让人感动的故事。平治先生在天有灵,也会因此而感到欣慰吧。
2020年9月15日于四步斋
后记
梧桐掩映的新闸路上,坐落着一幢风格简洁但卓尔不群的英式老建筑。这里曾是建于1935年的海关图书馆。如今它已成为静安区图书馆的一部分,向公众敞开了大门。
2017年4月23日,在第22届世界读书日这一天,古老的海关楼里迎来了一座全新的“赵丽宏书房”。受静安区图书馆的邀请,赵丽宏先生欣然将自己的书房“四步斋”延伸至这里。从此,这里不仅是一间文人书房,一方藏书之地,更成为了图书馆里一扇阅读推广的窗口,一个读者能亲近文学,感受文学,与作家近距离交流的空间。
2019年,赵丽宏书房收到了一部沉甸甸的手写稿件,正是张平治老先生的这部遗稿。对于收到稿件的我们来说,张老先生的身份是双重的,他既是一位发表过诸多文章、出版过多部作品的散文作家、美学研究者,同时又是一位特殊的读者,向我们捧出了这部他花费了生命最后阶段全部精力的作品:《诗人赵丽宏的诗审美五题》。12万字的手稿,凝结了许多心血、许多故事、许多期盼。
在与赵丽宏先生沟通之后,我们决定对手稿展开整理工作。
张平治老先生对中国古典诗词、中国现代新诗、文艺美学理论等都颇熟稔,也有自己的理论研究。在此基础上,手稿针对赵丽宏早期创作的诗歌作品进行了赏析品评。内容涵盖写作背景介绍、意象内涵分析、用典出处的拓展、语言修辞以及与其他艺术门类(主要是音乐方面)的关系等多个方面。
在整理过程中,我们最深刻的感受是,张老先生作为书稿的作者,同时也是一位感性的读者,在阅读时思绪飞扬、神驰八荒的心境,一种自由而愉悦的精神历程。恰如赵丽宏先生在书房建成之时所谈及的,“读书写作,其实只需半席之地。在书房里活动飞翔的是精神,精神是不受空间束缚的。”
在对书稿做最小程度的必要修订之后,我们尽力保留其原貌、全貌,最后呈现在大家面前的就是这部《赵丽宏诗歌审美散论》。虽散但有一以贯之的内核所在。它不是严肃的文论,而是一位热爱文学、敬重文学的引导者,一路带着我们在诗的世界畅游,欣赏文学的美好,领悟艺术的相通,不仅普及许多文学艺术的常识,更深深体会历经沧桑的人生况味。
“静安区图书馆里,赵丽宏书房只是小小的一个格子,就像一盏小灯,辐射光亮,给读书人照明。”——这是王安忆女士为赵丽宏书房所题写的贺词。
这部书稿留存在我们的书房中,便也将成为一盏永远为阅读而点亮的小灯。
静安区图书馆
2020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