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30岁以前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一个工作狂。这种亢奋与其说是勤勉,不如说是一种以激素为支撑的本能。我不太喜欢床,因为从前我在“睡觉”上花的时间并不多,最艰苦的时候,我曾在一个睡袋里安度过一个学期,也曾经买夜间长途汽车票随便睡一睡打发过晚上。租房有了双人床,一半身位也堆满了书籍。冰箱我都不用,拔了插头就当书柜,那时的房东,看到我就像看到鬼,眼神里不是怕,而是尊敬。然而,没有什么状态是永恒的,总有“改变”的力量迫使我重新思考生命和生活,重新思考人的局限。
疫情的抑郁感困扰了我三、四个月的时间,上班以后,我依然感觉到一种强烈的身体不适,也没有热情去做事。作为一个并不懒惰的人,意识到自己没法继续原有的工作节奏,是一种艰辛的自我否定。8月的时候,我被确诊为桥本氏甲状腺炎,而不是疫情抑郁。这解释了长期以来,令我感到不适的诸如脱发、关节痛、腕管综合征,及焦虑、畏寒、慢性疲劳等多种不良感受的来源。知道是甲状腺的问题以后,我反而感到了一种解脱,很快从自我怀疑的泥沼中逃离了出来。
桥本氏甲状腺炎,简而言之是甲状腺误判了身体的信号,无端对自身进行防卫性攻击所导致的疾病,并且没有任何方法可以阻止这样的攻击。我慢慢开始接受,这就是我的身体、我的生活,而不是搪塞自己“只是中年危机”、“不是大问题”、“多睡睡觉就会好”。我甚至一边治疗脱发,一边关注相关医药企业的股票,试图在苦恼之余,还能有所盈利,苦中作乐。
我曾经梦想在三十五岁前学习一门运动、再学习一门外语,但为了减压,下班回家我开始看脱口秀和直播。有些脱口秀台本写得非常深刻,由无意的嬉笑慢慢就抵达了日常生活的困顿。我记得有一场表演,说的是一个小青年在需要承担法律责任之前,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入室抢劫。然后他找了一个很软弱无能的朋友,两个人租车,讨论了一下什么户型比较适合作案,就吊儿郎当出发了。到了住宅区,两个人把车停得很远,不知为何,抢劫总是要把车停得挺远的,他俩步行到了目标。小青年一脚就把别人家门踹飞了。这时,他的搭档的衣服被栏杆钩住了。搭档说,那是我最喜欢的一件衣服。他对搭档说,那下一次,记得穿你第二喜欢的衣服出来抢劫。
然而在那个瞬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很想抢劫,他也不知道自己想抢什么。他发现自己原来就是很喜欢把别人家的门踢飞的感觉……他想象这家主人回来,非常生气自己家的门飞了,然后拼命寻找自己家丢了什么,但是他找不到,他感到非常懊恼。一个礼拜以后,男主人因为始终找不到家里到底丢了什么而中年危机爆发想要离婚。
据说,许多脱口秀演员都有抑郁症。讲段子在娱乐他人的过程中,也在透支自己的生活热情。反讽并不生产生命热情。痛苦来自艺术家对于生活和生命真相的发现,因为这种发现,我们很快就会翻到命运考卷的下一题:面对还是逃避。看李佳琦在直播时,他的嗓子经常劈叉,他常常说自己开播前还在喷雾(现在高级的喷雾机器,自带电视屏幕可以顺便看电影)。薇娅在卖发际线粉时,亲自示范自己的发际线也是手画出来的。卖各色唇膏会显得“凡尔赛”,卖各色发际线粉,却不知为何有种生之艰难的滋味涌现出来。罗永浩有天在直播间卖香水,自嘲因为被限制消费,来回坐了十四个小时的硬座火车来到直播间,现在打算来个半斤香水,驱散一下身上的臭气。我很喜欢他们,不是因为他们能说会道、有感染力,而是在他们的身上,我看到了当代生活的困境。既身处高压,又为人解压。既是病人,又是医生。既受困,又困住别人。既亢奋,又疲惫。他们就像抗甲状腺抗体一样,不断进行自我攻击,但他们的出发点,都是守卫自己。
2020年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充满意外和忍耐的一年。意外和忍耐也会让人得到锻炼,是危机中的考验。带着症状和生活得更好的雄心,也许是我的2021年真正的生活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