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来电说,芦粟甜了。
母亲一说,当天我就回去看了母亲,当然也看了芦粟。
老家的芦粟没有一畦一垄地种的,都种在畦的岸上,垄的尖上,沟的口上,还有浜滩上,绝不挤占菜园的土地。芦粟无所谓,其他不说,边沿口耸立,不拥不挤,通风透气;光照时间长,被人照看的机会也多。芦粟的株距在三十厘米左右,都是单株。株之间的枝叶托举出去后弯转成半圆,有不少相互依着。芦粟秆有苞叶,苞叶绿茵茵,平静、柔和。枝叶是浅绿,梢头是嫩绿。梢头已经有穗头。穗头上半段青色,后半段是铁锈红,红里泛着光亮。母亲对我说,这时的芦粟,现在吃正好,过两天,就不好吃了。
母亲说的“吃正好”都是相对的。我记得,十来年前,我看见半红半青的穗头,就想去攀根芦粟吃,母亲说要等两三天,原因是芦粟还不是最甜的时候。但现在的母亲却要求我马上就吃。看了看芦粟,我发现芦粟还是过去的样子,想起来可能我是变了,我变老了。人老了,牙松了;牙松了,人老了。知道这一事实并且承认这一事实的只有母亲,我门面上不想承认这个难堪的结果。但母亲不管,生活经验告诉她:此时的芦粟于我嚼得动,我哑然,喉咙有点酸。母亲笑笑,穗头红的黑的让你的姊妹们吃便是。
芦粟是植物里的不死之物,犹如花生、豇豆、番茄、玉米一样,只需一把种子,来年再可复生,且绝无半点变种。我们在吃芦粟,母亲眼睛却盯着芦粟。她要看明白芦粟的长相,包括长度、硬度、甜度,还有粗细,节数和节间长短。芦粟长相与芦粟质量是成正比的。母亲会经常性问我们:芦粟甜哇?汁多哇?硬哇?如果回答汁水甜的,肉头松的,母亲就会去菜园给那根芦粟的腰上系上一个红绸带,同时会将芦粟枝叶团起扎好。这是留种的信号,是给所有人看的。每年留种是最好的芦粟,也是每年保证我们能吃到最好芦粟的条件之一,家里人都懂,都愿意配合母亲。
在我们这里,芦粟有一个很美的传说,说是看这家人家的人生不生毛病,人丁旺不旺,只要看这家人家宅前宅后有没有两样东西:一是宅后成片的竹林有没有;二是宅前成片的芦粟有没有。如果宅前有一大片芦粟,这家的人丁一定兴旺,毛病基本不生,也一定人好心好。我问母亲:“这是为什么?”母亲说:“芦粟不吃时闻闻是香的,吃的时候嚼嚼是甜的。就这么简单。”我很相信,我读了书后更加相信。书上说,芦粟具有健脾、养胃、散肿、利尿的作用,并且吃多了也不会容易上火。最后一句话我记到现在,因为我吃芦粟有个毛病,开吃了,难停口。
在我们老家,吃芦粟也是集体主义,最喜欢一家人,或者一群人一起吃,喜欢饭后吃。吃好了早夜饭,乡里乡亲会拿了自己屋里的凳子来我们家围坐,打过招呼就开始吃芦粟,吃了一会儿就开始点评。先点评一下芦粟的甜与不甜,今天在我们家吃就说我们家的甜,明天换一家了,就要说另一人家的甜。这是必须要有的赞美:因为肯定甜就是表扬人会劳动,是一种激励——然后才可以东扯西拉,最后稍微说道一下农事。
芦粟的“吃”与别的吃不一样,吃别的东西都是吃下去,就是直接把东西吃到嘴巴,吃到喉咙,再吃到肚里。吃芦粟不一样,就是咀嚼——用牙齿把芦粟的秆皮咬掉后,一段一段吃掉节秆,把甜水吸干,再把渣吐出来。这个过程是动牙的过程,牙齿确实很辛苦,嘴巴确实很甜美。
想到这里,就想到母亲现在为何不让我吃全红半黑穗头芦粟的事了,想到这,不说我泪流满面,恰是我心有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