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成为一个研究星星的天文学家,却成了一个戏迷、影迷。于是在我的生活中又一次出现了那么多星星,他们活跃在舞台上、银幕上。有几次他们真的走到了我的身边,离我这么近。

姚锡娟:星星那么遥远,也曾离我很近-LMLPHP

一九九九年,作者姚锡娟与孙道临老师(左)摄于广州友谊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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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名剧名人名段朗诵会”在北京中山音乐堂演出后合影。第一排左起:苏民、徐涛、姚锡娟。第二排左起:童自荣、吕中、曹雷、奚美娟、杜澎、张炬。第三排左起:林连昆、宋春丽、朱琳、孙道临。最后排为工作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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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锡娟看望尹桂芳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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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在南京“唐宋名篇音乐朗诵会”后合影。前排左起:张家声、孙道临、苏民、乔榛、姜江。后排左起:杨力、徐涛、肖雄、方明、凯丽、奚美娟、丁建华、姚锡娟、濮存昕

上海的盛夏不好过,热得让人无处藏身。年幼时哪有空调?风扇开到最大档,吹出的还是热风。所以我总是盼着夜晚的来临,洗完澡,吃完晚饭,就一溜烟地跟着父亲到晒台上“乘风凉”去了。

晒台上凉风习习、兄弟姐妹间嬉闹争座、父亲用乡音吟着我听不明白的唐诗、转弯马路上那家豆浆店飘过来的阵阵香味……还有啊,还有我坐在小板凳上,抬头仰望天上那数来数去数不清的星星。父亲告诉我,哪颗是牛郎星、哪颗是织女星、哪些是北斗星。我使劲找,使劲看,还比着哪颗星星最亮。偶尔争得躺在竹床上的佳位,那叫一个舒服啊!我直面遥远神秘的满天星斗,充满好奇和幻想,眨着双眼,渐渐困倦,在深邃宁静的星空怀抱中睡着了。

我没有成为一个研究星星的天文学家,却成了一个戏迷、影迷。于是在我的生活中又一次出现了那么多星星,他们活跃在舞台上、银幕上。我仰着头,屛着气观看他们精彩的演出,为他们叫好,喜爱他们。然而他们也像天上的星星那么遥远,遥不可及!

天上的仙女也有下凡的时候,何况他们是人间的精灵,有几次他们真的走到了我的身边,离我这么近。

大概是上世纪50年代初期,我来到了上海科学会堂所在的那条马路上,那时应该是上海市文化局的所在地。大门口热闹非凡,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好像是因为所有民营剧团改归国营的大喜事。瞧瞧,我用的都是“大概”“应该”“好像”这样不确定的词,但有一件事我是确定的,那就是看到了我心中那颗明亮的星星——美丽的七仙女严凤英,她也在游行队伍中。我禁不住奔向她,想告诉她:“我喜欢您,《天仙配》我看了十几遍了。”没承想我的话还没出口,笑容满面的她就亲热地拉起我这个小戏迷的手,跟着队伍一路跑去。我都高兴晕了,做梦似的和她一起跑,估计跑了100米,文化局大门到了,星星就舍我而去……这颗耀眼的星星后来受尽凌辱过早地陨落,我为她伤心哭泣,久久地思念她的“七仙女”“织女”“冯素珍”。六十多年前的事啊,与她携手同跑100米成了我永恒的记忆,至今我的心中还留有她手上的余温。

1959年夏天的一个清晨,我来到了上海电影专科学校的考场——中国福利会上海儿童艺术剧院的所在地。我是参加复试的考生,来得太早了,就只有我一个人,我静悄悄地坐在考场外面的椅子上,侧对着大门。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进来了,那么高大、英俊、帅气。天哪,他不是“电影皇帝”金焰吗!我抑制着心中的惊喜,不动声色地坐着。殊不知他径直朝我走来,微笑着问我:“是考生吗?”我点点头。“紧张吗?”我又点点头。“不要紧张。”他手中拿着一张报纸,问我:“这是什么?”我轻声说:“报纸。”他迅速地卷起报纸:“如果这是一束花呢?”他做了个深深地闻花的动作,又说:“如果这是一条蛇呢?”我睁大眼睛望着他,他突然惊恐地把手中的报纸往地下扔去……就这样,这位大明星给我上了一次生动的表演课。我喜出望外。与这颗星星的奇遇,终生难忘!

上海电影专科学校当时隶属于上海市电影局和上海市高教局,所以我们得天独厚,常有机会与星星们相遇。有时他们来开讲座啦,譬如张瑞芳老师、于蓝老师、陈强老师等等;有时候和上影的艺术家一起参加活动;有时候和他们一起参加演出。在这些幸福的相遇中,我这个未见过世面的学生也出过几次洋相,现在想起,还会掩面而笑。

那年,我们班上四个女同学被派去迎接朝鲜电影代表团,到了火车站,才知道带领我们的是巨星赵丹老师。他是那么亲切热情,没有一点架子,高兴地说我们带来了青春的气息。代表团出来了,我因为没有献过花,有点紧张,再加上自己做事从来粗枝大叶,所以一看到有人出来,就急匆匆把花献给离我最近的那个人。我刚要转身回来,只听那人笑着说:“我不是代表团的,我是翻译。”一听这话,我窘得面红耳赤,手足无措……这时只见赵丹老师出面了,他说:“哈哈,这说明我们两国人民长得多么相像啊,哈哈哈哈哈!”霎时间,《马路天使》中的那位男主人公的形象再现在我眼前,他那幽默风趣的神态、富有魅力的笑声感染了大家,也为我解了围。

有一年冬天,我们学校的老师、同学和王丹凤老师、路珊老师、陈述老师、冯奇老师还有祝希娟等一起,到安徽慰问演出。那时候我做什么都是重手重脚,走起路来也“腾腾腾”的劲道十足。演出前就在露天化妆,一个长桌子,几条长凳。有一次我和王丹凤老师坐在一条长凳上,我在涂底色,她在画嘴唇。我用手使劲地把脸上的底色拍匀,整条长凳都随着我的节奏颤动着,这颤动让丹凤老师凑在唇前的化妆笔无法下手,我却浑然不觉。等我“觉醒”过来,臊得只会连连说对不起。丹凤老师笑着安慰我,连说:“不要紧,不要紧。”她的好修养好脾气,连同那娇美的唇和笑容永存在我的脑海之中。

上个世纪70年代末,我先生杜熊文和秦怡老师一起参加了电影《海外赤子》的拍摄,剧中人关系是母子,所以此后熊文一直称秦怡老师为“妈妈”。拍戏回来,他总是跟我说起秦怡老师的慈爱与辛苦,带着生病的儿子一起到摄制组,既有繁重的工作,还要照顾儿子……我听了非常感动,也心疼秦怡老师,当然更万分羡慕熊文能与秦怡老师合作。我与她的第一次接触,是上世纪80年代在昆明吧,我们一起在云南电视台参加活动。我竟能与心中的女神一起唱歌,一起用餐,过去是想也不敢想的。终于有一次在上海见面时,我情不自禁对她说出了心里话:“老师,您太好看了,我每次见到您,必是三步一回头,总也看不够啊!”想必这样的话她听得太多太多了,她那双纯净深邃迷人的眼睛看着我,展露出清丽的笑容。这笑容让我忆起了《青春之歌》中的林红——那无与伦比的、大理石雕塑一般光洁高贵的形象。2011年,熊文陪顾小康先生一起到上海,邀请秦怡老师来广州参加母亲节的朗诵会,89岁的她精神矍铄,美丽依旧。她朗诵了自己写的诗《我们一起努力》,吐露了她与儿子努力战胜病魔的心声,感人肺腑。星海音乐厅内经久不息的掌声表达了观众对这颗星星由衷的热爱,对这位伟大母亲的崇高敬意。今年她99岁了,我们在广州非常想念她,祝秦怡老师福寿绵长!

中学的时候我开始爱看电影、听广播,喜欢表演艺术、语言艺术,尤其崇拜孙道临老师。无论在影院或是收音机旁,我都是他的“学生”。道临老师学贯中西,在电影、舞台和配音、朗诵艺术上都有着辉煌的成就,单说他的语言艺术,就影响几代青年演员和观众。与道临老师这颗巨星的近距离接触也是在上世纪80年代,那一年广州的冬天也特别寒冷。记得他在观看我们一次内部排练时,大家热情要求道临老师上台表演,他突然说:“那我就和姚锡娟一起朗诵吧!”那时我正在台上,毫无思想准备,手里还拿着稿子。道临老师上台来了,站在我旁边,一起看着我的稿子。我紧张得鼻尖都冒汗了,自己怎么有水平和这位大艺术家一起朗诵啊?好不容易镇定下来,战战兢兢地完成了这次意外的合作,深感荣幸。

1993年我举办个人朗诵专场演出,请道临老师题词,他特别认真,第一次寄来的题词被邮政部门丢失了,他不厌其烦地重写了再寄来。2004年,又欣然允诺为我的朗诵专辑《回眸一笑》作序。1997年他还向北京音乐厅钱程先生推荐我在“呼唤诗神”的演出中朗诵《卖火柴的小女孩》。从那时起,我们一群中青年演员聚集在他的身旁,追随着他的朗诵艺术,活跃在北京和全国各地的舞台上。他不仅是朗诵会的重要策划者,也是我们的导师。在“唐宋名篇音乐朗诵会”上,我朗诵的《春江花月夜》和《望海潮》,在古诗词的情感投入和韵脚的读音方面,都得到了道临老师关键的点拨。而当我在朗诵都德的《最后一课》时,他竟一直站在侧台听,我回到后台就得到了他真诚的鼓励。他既是老师,有时又是个“顽童”,常常做出一些惊险动作来吓唬我们,譬如假装滑跤啦、扭脚啦……然后高兴地用狡黠的眼光看我们一惊一乍的模样。真是怀念啊!

在有道临老师举着大旗的那些年,朗诵艺术得到了很大的发展。他得病后,我去看他,他依然兴致勃勃地朗诵起何其芳的诗《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巨星的猝然远去,令我们黯然神伤!

最后要捧出的这颗星星,是让我痴迷一生、想起来就要伤心落泪的越剧艺术大师、尹派艺术创始人尹桂芳先生。小时候,在大人的带领下去看尹先生的戏,她那种灵动和幽默与生俱来,她的表演清新脱俗,她的舞台形象俊秀潇洒。能得到这样健康美好的艺术启蒙,是我的幸运。在上海这座文化大都市中,她汲取着中外文化的精华,这使她从本真的脱俗上升到自觉的追求。到上世纪50年代中后期,她的艺术达到了巅峰,佳作迭出。集稚气、秀气、才气、憨气于一身的曹雪芹笔下的“泥捏儿”贾宝玉(俞振飞先生语)、高洁若青松的三闾大夫屈原、痴情不改的张君瑞、侠肝义胆的程婴和陈琳、机智深情的何文秀、温润如玉的梁玉书和沙漠王子……数不胜数、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征服了越剧观众,也风靡了上海。我从她的演出中不仅得到了艺术享受,领略了戏曲的曼妙,也了解了不少历史人物、历史故事。我是她的戏迷,在台下为她摄人魂魄的表演拍红了手掌。80年代去她上海的家中探望,是我第一次在台下亲近这颗闪亮的星星。她的眼睛依然明亮清澈,她的腰背依然挺得笔直,她脸上仍挂着我熟识的“宝玉”的笑容。然而十年浩劫中她的身心饱受摧残,在生死线上蹉跎徘徊,终究落下了半身不遂,观众已不可能再在舞台上欣赏到她那美轮美奂的艺术了!我亲吻她的额,抚摸她残疾的右手——那曾经让无数观众欣赏到出神入化扇子功的手啊……我欲哭无泪!

在她52岁到80岁的这段岁月中,她是如此艰难又如此坚毅豁达地匍匐向前,仍旧执着于她未竟的事业。但是我不忍也不愿观看为残疾后的她补拍的录像,这能代表她的艺术形象吗?我只是痛心地问:“为什么她一部电影也没留下啊?!” 2000年,星星回归星空去了……

现今,我不再仰望星空,是我的眼神不灵了,抑或是林立的高楼遮挡住了满天星斗?幸而,那么多星星永远闪亮在我心中,在我的记忆中……

星星那么遥远,也曾离我很近。

01-10 15: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