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浩月:老县医院-LMLPHP

老石板得有几百年历史了,大块的石头,被磨滑了棱角,所有从此经过的车与人,都得提前做好刹车动作,缓慢地通过。想起老县医院,脑海里第一浮现的就是这个慢镜头。

桥的下面,是一大汪水。不能叫河,不能叫湖,只能叫一大汪水。水是死水,没有来源,也没有去路,但由于面积不小,风从桥下钻来钻去的时候,水面仍有波澜。所谓死水微澜。

水不流动,反而为水葫芦等植物疯长提供了营养。水葫芦从桥的东南角开始长起,最旺盛的时候,可以覆盖大半个湖面,让这个北方小城,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就拥有了难得一见的、也是唯一的一小片南方景观。

我第一次进县医院,就是这个时候。不是一个人进的,一个人的话,无论如何我也不想进这个地方,内心里对医院有种惧怕感。

我是陪健健去的,健健是我的好朋友,他喜欢上了医院的一个护士,时常在人家上班的时候,拉我陪他过去打扰人家(他一个人也不敢去),年轻的护士们在走廊里穿梭,白色的护士服干净得耀眼,她们永远笑嘻嘻的,不知忧愁,也不把我们这两个没病的人当回事。

老县医院开始改造建新楼的时候,大约是1992年吧。在旧病房楼的后边,开始建新病房楼,我以一个建筑工地工人的身份,进驻了老县医院。

工地的老板,是我所在街道的邻居,他胖胖的,有着一双金鱼眼,看着面相和善,但也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他看了看我的身高,说了句,“每月工资80元,来吧。”

新楼房从无到有,要一点点地盖起。最早的时候,我在医院的工地切钢筋——就是把一盘以盘卷形式拉到工地的钢琴,用手捋直,放在切割机下面,切成半米一米不等的长度,用在不同的地方。

冬天寒风凛冽,手上的工作手套被钢筋磨烂了,筷子粗细的钢筋在掌心穿梭的时候,凉意不停袭来,那根钢筋似乎想要与已经不再温暖的手掌黏为一体。我和一个同龄的女孩,在重复着切割钢筋的工作,我负责把钢筋送到切割口下,她负责按下切割铡刀……

某个加班的漫长的黑夜,我甚至想,我的一生,就要和这个女孩,永远这样不知疲倦地“切割”下去了。

切割钢筋的场所,恰好就在医院后边那一大汪水的边上,时而有带着湿气和寒意的空气,从水面卷上来,卷到脚边,顺着裤管钻进来,滑溜溜的,让人想颤栗,又忍不住有点儿想笑。

偶尔抬起头来,会看见不远处的病房楼里灯火通明。只是看不见里面忙碌的身影。

1999年12月,我24岁生日就要到来的时候,我的第一个孩子在老县医院出生。

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在等待了一夜之后,我听见产房里传来一声嘹亮的啼哭。

在确认是自己的孩子降生了之后,我冲向医院走廊的尽头,那边阳光正旺,暖意洋洋,我在亮得晃眼的光线下,用新买的手机给亲戚朋友打电话、发短信,告诉他们我成了一个父亲。

三个月后,我带刚满百天的儿子,离开了县城。经过老县医院的时候,深深地看了它一眼。生命的降生与离去,在这里。我的青春的发现与告别,也在这里。

中年之后,有几次做梦,梦见了老县医院,梦见我站在空空的走廊里,没了护士窈窕的身影,也听不到哭声,梦境如墙壁一样洁白。

可我还是愿意,更久地沉浸于那洁白里。

01-11 16: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