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1月1
日)上午9点不到,国家图书馆外文部主任顾犇发来微信说,沈昌文先生走了。我顿时愕然,随即给沈公的至交、弟子俞晓群打电话询问详情,他告诉我,沈公昨天感到身体有些不适,所以晚上早早睡了,今天清晨6点时,女儿去他房间看他,才发现他已在睡梦中安然离世。
朋友们都说,对于一位90岁的老人,这样驾鹤西去是一种福报,我当然也觉得宽慰,不过,我为自己没能实现一个愿望而深感遗憾。沈公自称是个“吃货”,而且还是一个“上海吃货”,所以,我每每请他吃饭,点的都是上海本帮菜。沈公出生在上海,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深度浸润于海派文化,所以在他身上有许多上海人的特质,即便在饮食这等事上,虽说他后来进京工作,却也一直保留着上海人的口味。比方说,北方人好喝白酒,但沈公只喝啤酒;北方人嫌吃蟹麻烦,可沈公对大闸蟹却情有独钟。我本来已经想好趁1月14日去北京参加全国图书订货会之际,请他喝一次啤酒,吃一次大闸蟹的,无奈因为疫情,订货会延期举行,我的愿望落了空。不过,我想,总还是有机会的,哪怕过了吃蟹季,啤酒还是源源不断的,不料,他却骤然间悄无声息地走了,我再也不能跟他吃饭聊天了。
去年12月本文作者与沈昌文先生
很多年前,顾犇带我第一次去见沈公的时候,他约在了雕刻时光咖啡馆,这很能显出他的独具匠心,因他知道我和顾犇都是上海人,上海人是爱喝咖啡的。后来,我和他熟了,也就开始在北京和上海两地约饭了。沈公喜欢吃的都是地道的上海菜,草头圈子、水晶虾仁、八宝辣酱、红烧蹄髈……一边吃一边听他讲在上海生活时的趣闻轶事,总会笑到大喊肚皮痛。他说他当年在上海一家银楼做小伙计时,老板一家是宁波人,爱吃臭的东西,而检验臭的标准是看有没有长蛆,长了蛆才算臭得够了,才可以食用。老板娘规定,每次从臭缸里取出食物必须先送给她看,她边念《往生咒》边把蛆虫挑出,然后把食物分给大家吃,一开始他还吃不惯,过了五六年后,他也非臭不食,视为天下美味了。
事实上,不要以为沈公真是一个只图口舌之快的饕餮之徒,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作为一个有使命感有事业心的出版家,他的“吃喝经”是他的实干精神的写照。他在当三联书店总经理和《读书》杂志主编时,总是要求编辑能够“吃吃喝喝,拉拉扯扯”,就是要求编辑要有粘功,对看中的著译者要缠住不放,并在工作餐的饭桌上将组稿之事搞定,回到办公室就能签订合约。其实,沈公最钟意的并不是山珍海味的奢侈酒席,而是街边角落的小馆子,因为他认为这才可能吃出一些文化意味来。沈公有一金句:“我最喜欢在脏兮兮的餐馆,吃脏兮兮的小菜”。这个“脏兮兮”,不是真的脏,指的是乡土气和家常气。
去年12月沈昌文外出就餐
沈公的“吃喝经”还是他豁达人生观的写照。因为他有肝病,他的做医生的妻子白大夫便限制他的饮食,不让他多喝啤酒,也不让他多吃大闸蟹,可沈公常常口头答应,行动上却不执行。有一次,我请他吃饭,白大夫派她女儿沈懿来做监管,说好最多只能喝一瓶啤酒。沈公故意大声地跟我说,今天客人不少,多叫几瓶啤酒也无妨,不过,我台面上只能有一瓶,不然女儿就交不了差了。只见沈公把一瓶啤酒放在自己手边,然后在我面前也放上一瓶,结果,他的那瓶倒是还满着,可我的一瓶不一会便喝完了——原来他使了一个计谋,他知道我不喝酒,却故意放上一瓶,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一直喝着我的那瓶啤酒。去年12月9日,沈懿给我们发来了沈公当天在餐馆吃饭的照片,我们看了都很高兴,虽然他看上去消瘦了不少,但面对一桌菜肴还是面露微笑,让人放下心来。那天,他还是喝了啤酒,但只喝了一瓶。让我稍感安慰的是,我没能让沈公吃上大闸蟹,但去年9月,沈公在家里过九十大寿生日时,他的另一位至交好友陆灏特意从上海快递去了大闸蟹,沈公吃后说,他心满意足。对于生死,沈公看得很开很透,他曾嘱人给他写过一幅字,上面录有唐代文学家裴度之言:“鸡猪鱼蒜,逢着便吃;生老病死,时至即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