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上海“接地气”的街坊使人间有温度。
四十年前,我家曾在太平桥居住过。那时候石库门街坊狭窄,大多数人蜗居老宅,环境嘈杂。在自忠路顺昌路一带集聚各种商铺,菜场、米店、南货店、煤球店应有尽有,菜场早晨最喧闹。母亲有一次运气不错,居然买回刚上市的冬笋和凭票购的猪肉,新磨的菜刀便发挥功效,烧了外婆传授的拿手菜,冬笋烤肉的味道至今都念念不忘。每月发工资下班后,母亲总要在灶披间烹饪苔菜拖黄鱼、葱烤鲫鱼、虎皮蛋等好吃的菜肴。
顺昌路餐饮美食街,供应“四大金刚”、小吃和面饭。困难时期,尽管节衣缩食,可是未到月底便没米下锅。母亲为了我们四个孩子,无可奈何地向米店借米。店方出于同情,限量救急下月再扣。这样有所缓解。母亲偶尔也带我们到美食街,由于生活拮据只得点一荤一素一汤;每人一碗饭,孩子小的吃不了给大的吃;待我们吃饱后,母亲便把剩余的菜汤倒入自带的饭锅,回家放入洗净切块的南瓜、山芋烧煮当饭吃。经历过缺粮艰难的日子更惜粮,同胞手足之情也更浓。
每天难得清静。清早,生煤炉烟呛咳嗽声,送牛奶挨家换瓶声,垃圾车清运鸣响声,倒马桶洗刷声,公用电话间阿姨传呼声,“栀子花、白兰花”的卖花声,此起彼伏不时撩醒人的睡梦。白天,小贩走街串巷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卖糖葫芦、爆米花、磨剪刀菜刀、修棕板床垫。临近黄昏,家长骑车接送小囡的车铃声,炒米花的爆响声,放学男孩嬉闹声,爷叔对“捣蛋鬼”未归的喊声,家家户户洗涤声、刀切声、起油锅声,偶尔邻居为琐事纠纷高分贝的吵骂声,声响交织直到天黑。
我家那栋房住着十多户人家,共用一个灶披间。有人调侃是“七十二家房客”。平时父亲看晚报由我买报。因那年世乒赛期间晚报紧俏,父亲便决定订报。住房没有信箱,邮递员送来信与报纸,便放在后门灶披间桌面,由订户取走。倒也没有听说曾有丢失。来挂号信,一口宁波话的客堂间阿婆帮着喊人;有汇款单,软软苏州调的前厢房阿婆也会协助。被子衣服晾在外面,热心的邻居互相照应。左邻右舍提篮买菜归来,驻足招呼并非拘于礼节,话多投机亦聊家常。无论哪家儿子新交的女友,还是哪家女儿的“毛脚”,相约初次上门见面,绝对瞒不过近邻的视线;颜值如何,到时自有分晓。
至于小伙伴,认识不久便热络了,串门玩耍,还共享炒米花。有一年暑假,楼内男孩自发组织游泳,母亲把我穿旧的短裤改成游泳裤,嘱咐年长几岁的邻居小弟多关照;果然经他热情相助,纠正了我游泳并不到位的动作。特殊时期停课期间,与沿街房邻居小张有过交往,我俩成为书友。他高我一届,考入复旦附中,成为我心中的“学霸”。在荒废学业的日子里相互借书,如饥似渴地阅读汲取,消磨光阴,如刘白羽、秦牧、杨朔、冯牧等散文,还有唐诗、朗诵诗等诗歌。虽然彼此书籍数量极其有限,但也至少扩展了自己的文学视野。
我的小学在中共一大会址附近,难忘小小班和班主任。那时半天上课在校,半天小小班在一位女生的家里。同学们按时做完功课,便放飞弄堂,女生踢毽子、跳橡皮筋,男生比短跑、捉迷藏,全体跳长绳、玩丢手帕等游戏活动。记得三年级新来班主任,年轻的程老师高高的个子;受到他启蒙教育的影响使我爱好看书,不久他交给我一张区少儿图书馆借阅证。少小爱阅读的习惯竟然保持到年老。
搬迁新居告别太平桥时,大妹关窗不舍,毕竟居住了三十年,我们都在这里长大的,人生能有几回三十年,不经意间父母都老了;小妹锁门依旧,不禁使我回首儿时,母亲把刚喂完奶才满两个月的小妹放进摇篮里轻轻地摇呀摇,五斗橱上一束栀子花的芳香弥漫温馨的小屋。待我懂事后才知道,那年母亲在妇产科医院生下小妹,产后大出血,经医生抢救转危为安。父母善良勤俭,含辛茹苦地把我们养大,是多么不容易。
念想往事,情结难舍,太平桥在我的记忆中依然这样熟悉而亲近。我想,人生走一回,有缘成为亲人、好友、师生、同学和邻居,也是一种幸运,活着时且行且珍惜。我还想,那时候狭小的居住空间,嘈杂的生活环境,或许便让街坊陌生的邻居社交的距离缩短并靠近,人际变得不再冷漠。从而诠释食烟火市井的风情,演绎石库门的故事,彰显街坊居民的初心。于是,大上海“接地气”的街坊使人间有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