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因为张平治先生而聚的读者从那本书开始,聊着各自在生活中遇到的,因为文字结缘的故事。那一天,写书的张先生不在。
送别,起码需要两个人才能完成。一个走的,一个留的。
在王维的诗“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里,这样的两个人,是作家和他的朋友。作家留在城市,朋友将远赴边疆。宴席已尽,双方话别,一直以来,对这首诗歌的解读多半是说,分手时刻,作家体谅朋友未来处境,担忧“(你)西出阳关(后边疆陌生荒凉)无故人”。但最近我看顾随在《中国古典诗词感发》中的解释,顾随认为,这段话,并非是作家对友人的关照,而是友人临行之际,反身对作家的怜惜:“(我)西出阳关(后你纵使留在繁华都市,但你身边)无故人”。这么一想,倒变得,走的人并不寂寞。
送别是一种中断,但也是一种启发。恰恰因为有送别这件事,使得平常日子里相处的双方,忽然有机会互诉衷肠,即便从此天各一方,但那刹那的真情流露,已不再受时空局限。在作家赵丽宏为已故作者张平治举办的作品研讨会上,我反反复复想起王维的诗。
在渭城以东600多公里的河南安阳,生活过一位年过八旬的文学和美学研究者张平治。他在上个世纪从北京师范大学毕业后,回到河南一直当教师。2017年,张平治辗转取得赵丽宏的联系方式后来信告知,他决定动笔写作一部研究赵丽宏诗歌的书稿。赵丽宏与张老先生素昧平生,得信后,两人书信往来多次,赵丽宏知道了张老先生卧病在床,坚持写了两年。这两年,被写的赵丽宏,不在场。
2019年,赵丽宏收到张平治先生女婿的来电,惊悉张老先生因病去世,留下近12万字的书稿,家属决定将书稿转寄给赵丽宏留念。赵丽宏请静安区图书馆保存,并最终由上海文艺出版社集结成书。书完成了,读者聚集在静安图书馆进行作品研讨。这一个下午冬雨瑟瑟,梧桐叶子落满窗棂,赵丽宏捧着这本书。写书的人张平治,不在场。
两段不在场的状态。一对素未谋面的写作人。长达数年的往来书信。成就一本遗作。和一段未能发生,却又好像说了很久的对话。这段对话有初见之喜,也有送别之哀。曾经身在安阳、如今身在天上的张平治老先生,如果看到他十分谙熟,却实际上从未见过的作家,以及许多如今念着他的文字,却再不会见到他的人,聚一起,聊着他,会有什么感觉呢?
1970年代出版的《查令十字街84号》,因为展现了美国作家海莲·汉芙与英国伦敦查林十字街84号旧书店老板弗兰克长达20年的书信友谊,已经成为全世界所有书友熟悉的暗号。从互相咨询书籍珍品,到分享人生心得,直到死亡将两人的友谊中断。那长久的心意相通,不因为不曾见面而生疏,反而因为不惹俗世尘埃,而变得更加纯净。
不是因为两人是文豪巨匠,也不是因为两人有划时代的才华。而是因为在文学和书籍的崇山峻岭中,一个路人,认出另一个路人的快乐。这快乐,便足以让全世界的爱书人心有戚戚。在人海中辨认出自己的同道,并不能让路变得好走,也不能解决生命中的诸多困境,但能确认自己所呼,会有所应,这就足够了。不管是西出阳关到辽阔边疆,或者留在长安身处尘嚣,人们都需要,心里存这么一位故人。
静安图书馆里,因为张老先生而聚的读者从这本书开始,聊着各自在生活中遇到的,因为文字结缘的故事,也聊着对文字的认识。大家怀着各自的目的,都在这山里前行,独行踽踽,抬头看时,为远行的张老先生举行研讨会的那个下午,上海寒潮将临,户外的风雨吹得树叶狂摇,反衬着室内满墙壁的书架安静。在书架和书架中间,挂着赵丽宏很久之前写的一幅字。
他写道:书卷多情如遇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