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岁时,我在北方的森林里伐木。开春,我们扛斧背锯,进入那片原始树林。翠绿遍野,群鸟躁乱。布谷鸟的叫声似乎是雄性的鸣号,带着叽叽喳喳尖厉的鸟鸣合唱,它们带给我空旷、遥远的感受,让我沉浸于森林的无边、原始和荒古。很多年里,我一直把众鸟的啼鸣,看成是森林里的福音。
几十年后,我重返大兴安岭。森林里的采伐,已经禁止很多年了。走在林场的小路上,看到白桦树仍然纤细瘦弱,像一个营养不良的少女;壮硕、挺直的樟子松也未见踪影;早上和午后,仍能听到密林深处传来布谷鸟的叫声,却已经听不出当年原始的意味。
提及当年进军大森林,我没有了豪气和勇迈,更不敢大言不惭地吹嘘在雪地套野兔、在河里捕野鸭、吃当地人送的“四不像”肉。对森林生态的破坏,至今没有完全恢复。生态,曾经是一个陌生的词,在认识它以后,我常常对这个度过自己青春时光的遥远的北方,默默祈祷。
人类是在向大自然的索取中生存的。可是,人类的无知伴生的无畏,裹挟着享乐、猎奇、炫耀,无休止地对大自然巧取豪夺,乃至猎杀那些远离人类的异族的生命。自然界愤怒地对人类的报复和反击,却让我们猝不及防,目瞪口呆。
闭关屋宇,听闻武汉街头传来大灾劫难出现的悲痛场景。看到千万名医者,置生死于度外,决绝逆行。拥抱挥手之间,令人泪下。我们为什么没有跟栖居于树林、洞窟里的蝙蝠、穿山甲、果子狸,早早地说一声:你好!兄弟。
静守中,想到了一位同事。多年前,他去非洲旅行,除了好奇于非洲的原始部落,就想去看东非的动物大迁徙。从坦桑尼亚出发的几百万头斑马、羚羊,穿越几千公里,去肯尼亚草原觅食,这一声势浩大的动物壮举,搅得这位同事心旌摇荡。疾驶的吉普车,在离奔腾的斑马很近的地方,不知是车声搅乱了斑马,还是看客舞动了吉普。瞬间,车翻人亡。
一个白净的帅哥,魂断非洲。现在,仍有人兴致勃勃地去围观动物界的这一悲壮之举。动物们寻找草原维持生存的无奈,被人类看成喜剧。你的扰乱,会有生命之忧,也会有身染病毒之虞。如果斑马、羚羊们有语言表达的功能,一定会毫不客气地说:人类,你离我远点!
几位朋友曾给我讲,他们看到大马哈鱼产卵的情景,惊讶的表情,让我看到了恻隐之心。
那里是俄罗斯境内,一个江海连接处。正是大马哈鱼回游产卵季节。他们看到,一群群大马哈鱼,鼓着肚皮,从海里迎向顺流而下的江水,一次一次地逆流冲击,要翻过阻碍的石块,一次不成,再冲,直至冲过石块,逆向而入江河。
当地人告诉他们,这些大马哈鱼的母亲,产了卵,就会死去,全身通红。他们拿出照片给我看,按捺不住感叹:为了孩子,去赴死,大马哈鱼有多么伟大的母性。一物一世界,人类之外,地球上有无数我们不认识的世界。
“对大马哈鱼的母亲,我怀有敬意,这样惊心动魄的繁殖过程,怎么忍心打扰。”一位同行女士动了感情。
我笑谑:动物世界欢迎你!
我们的异类,都是鲜活的生命。为了人类的生命延续,祖先千万年进化出的吃食,己经搅乱和撼动了大自然。歉意和感恩,简单的衣食住行,是我们行走于大自然中,应有的表情和行为。
走进阳台,能看见古老的钱塘江静静地流淌。一百多年前,地球另一端的梭罗先生面对沉静的瓦尔登湖,已经在思考人与自然应如何相处。现在,我面前的这座城市,正笼罩在透着不安的宁静之中,有无数的人,也开始反思,我们该怎样调整自己的生存姿态,让大自然继续护佑它的子民。
我从森林中走来,带着满眼的绿色和不绝的鸟鸣。我有痴愚的执念,在我们走出疫灾,喧嚣的声色犬马席卷重来的时候,应该会以清醒和朴素收敛起横行的欲望。
我祈望群鸟的歌唱,不再被市嚣淹没,那是我森林里的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