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到书桌前,启动这一天,打开电脑的动作是不经意的,就连密码也全靠手指的肌肉记忆。视线下意识地飘过茶杯上的热气,飘过窗台上右侧的莎士比亚坐像,正中的灯饰,红色山字形灯台上蜡烛状管子的顶端,七盏小灯发出橘红色温暖的光。天,灰蒙蒙,有些湿润,是斯科纳省冬季的早晨典型的样子,已开始透出些亮。她的视线突然被另外的眼睛拽住: 有人正看着她。
对面楼上的窗户。红色大边框里有三个白色窗框,每扇窗有三层窗格。红白配之外, 环绕着比窗框的赭红暗上一层的红瓦,红瓦右上角的屋檐处,天空下,时有一对鸽子。这是她不曾选择倒也百看不厌的风景。
此刻,有两张脸孔紧贴右侧底部那半扇玻璃,把一块长方形填满了。
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微侧着头,右下巴抵住窗框,发中分、蜷曲,鼻子挺拔,眼窝深陷, 脖子线条明晰。一个和男人年龄相仿的女人正面的圆润的脸,搁在男人头上。她定神看去,便明白他们其实并不是看她,他们只是在看,挤在窗玻璃那儿。在这两张清晰而古怪地泛着橘黄的脸庞周围,一片灰黑。橘黄色让两张脸多了一重夸张的效果,好像默片。隐约可辨,左侧有一支粗壮的红烛,右侧有一只墨绿色花盆。
她不敢让眼睛须臾离开这画面,赶紧伸手摸索出手机,按下快门。很不凑巧,只按了一次,内存已满。等她重新举起另一部手机,对面倏地一闪,全都灰黑一片。
细看那张拍下的图片,还真有,好像她把两个人活生生拽住,留在了图上,谢天谢地。
“快看,快看!”她说。
他看了一眼。没发出她期待的反应。
“没看出来? ”他没有。
她只好指着照片上的那一个方块,启发式的: “你在这儿看到什么?”
“他们家里屋那儿射入这一屋的光线啊。”
“就只有这个?”
“是啊,还能有什么? ”
她喜欢奇谈,喜欢幻象。尽管如此,稍稍压住激动,她其实是心服的,没错,那当然是光线和窗台植物合作而成的影子。然而大脑并不质疑的事,还是让她牵肠挂肚。相机捉到的图像上脸孔明明在,已不能更清晰了,可他竟看不见。而她的视线也定格在两张脸上,无法让邻人里屋里散出的一束光复位。
不是里屋的一束光。有一个眉目挺拔的男人和一个珠圆玉润的女人,好像对外界有说不出的接触愿望,好像,他们也被疫情期的戒严令压得格外想朝外。脸紧贴玻璃,连带整个人眼看着就要从玻璃那儿冲出来。当然,那男人有一种处乱不惊的克制和冷静,与其说是性格,或不如说是脸部线条所造就。那女人,谁知是不是戒严让她圆润的呢,多喝了几口牛奶,多做了几次甜点,数周没迈出大门。也可能,那女人确有从不抱怨的性格,乃至生就一张四喜丸子的脸。这张脸,不是典型的北欧风格,反而是如来佛呀京剧脸谱式的,一个线描人物。即便是线描,还是可以烘托出圆润的下巴来的呀——她又想到,线描真是值得玩味。若不是因为那年地震,她本是画得一手好线描,本是要继续学画的。
第二天早晨,一醒来,她就奔到这扇窗口看对面的窗。他俩今日也在,只是比昨日淡远些,转瞬消失了。好像只为告诉她,他们真的在,就忙别的去了。第三天,少见的冬日晴朗的天。什么也没有。这两人,是要在特定的晨光下才可能露脸的。她注意到,说来也怪,那一对一胖一瘦的灰鸽,有些日子没在屋瓦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