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摊是老上海最常见的景观之一。最小的剃头摊是流动的,一个匠人,一把剪刀一个剃刀,一只凳子一块白布,小马路边,大弄堂里,随时招揽生意,随地开张大吉,与磨刀工、馄饨担和擦鞋匠一模一样。
较大的剃头摊是固定的,比如石库门弄堂口的过街楼下。剃头匠在不妨碍人车进出的前提下,靠边占地,或左或右,三四平方米足矣。墙上安两面镜子,镜前搁板摆上剪刀、剃刀、轧刀、梳子、生发油和凡士林之类,搁板侧面挂一条长长的刮刀布,随风轻轻摆动。镜前两把转椅,角落一个柜子,一边两条长凳,一边则有煤球炉、大铁壶、热水瓶和木制三脚架,架上有洗脸盆、毛巾、肥皂之类……总之,除了招牌和三色转灯没有,其他家什应有尽有,几乎是一个敞开式的理发店了。
过街楼是弄堂人家的必经之路,其他行人,有事没事,也是来来往往,剃头摊占位极佳,从不担心生意清淡。加上剃头匠们都非常客气,见人勤打招呼,面上笑容可掬,不消多时便能包揽几乎整条弄堂的头顶风景。还有还有,剃头匠能为行动不便、宅在家里的老人上门理发修面剪指甲,有求必应,深得好评。若是剃头匠不但态度好,而且技术精,再加收费低,那么名气会传得更远,吸引周边弄堂甚至更远的人慕名而来。
剃头匠深知讨好弄堂人家的重要性,每天清早打扫弄口,每晚临走清洁地面,几乎兼了小半个弄堂清洁工。有的剃头匠还得到人家的更大信任,为他们代收、代管东西甚至代办一些小事,彼此之间香烟递来递去,如同好友一般。
上海的剃头匠,大多从苏北来,他们握着洁白的毛巾,操着硬朗的方言招呼和服侍客人。他们适应环境的能力很强,一是靠吃苦耐劳,二是靠殷勤周到,三是靠一把好手艺——这是最重要的。尽管条件比较简陋,但他们能靠本事,把头理到接近美容厅的水准,让男人体面,让女人漂亮,让孩子们更加可爱。
我小时候住在顺昌路上,那是石库门成排连片、弄堂四通八达的地方。穿过过街楼,第一幢石库门就是我家,我出门就是剃头摊。两位师傅从苏北来沪已有多年,他们的年龄相差不过十岁,个头相似,相貌神似,原来是叔侄两人,也是师徒两人。
两位师傅的生意异常好,这不仅来自于他们的手艺和勤勉,还要归功于他们会动脑筋、会想办法。炎炎夏日,他们在过街楼底装上两个滑轮,吊一块长方形的三夹板,上下扯动就成了硕大的风扇,为客人送风扇凉;凛凛严冬,他们就竖起两面大屏风,为客人遮挡寒风。有一年初夏,他们老家来了个学徒,十六七岁的男孩,圆脸蛋,黑皮肤,专门替大小师傅生炉子、烧开水,为顾客洗头,上下拉扯“大风扇”。男孩因为天生体胖,有顾客送他一个绰号叫“大地主”,不想传得开了,包括大小师傅和所有顾客都叫他“大地主”。尽管是公认的“大地主”,他却仍做着“小学徒”,每天忙得不亦乐乎。
大小师傅理发技术高超,也是修面高手、按摩达人。大师傅为男宾刮胡子,手指配合协调,动作干净利落,锋利的剃刀在脸上滑冰似的来回滑动,令人惊叹。而他修面时的身姿变化,也能给人一种独特的美感。他们还会按顾客的要求掏耳和敲背。小师傅先在顾客后背披上白布,后用双手空拳顺着脊柱两边敲打,上上下下,声音协调,劈劈啪啪,节奏匀称,如打爵士鼓一般,直到客人浑身发热为止;接着用手指按揉顾客的双肩与上肢,最后用食中二指钳住顾客的手指逐个钳拉,直拉得啪啪作响。大师傅还有一招绝活,遇到有人落枕脱臼,能施以按压、揉捏、拉推诸法,不消片刻解除顾客痛苦,通体舒泰。人的背部与上肢是体内督脉与多条经络所在,与脏腑密切相关,通过按摩、推拿背部与上肢,可以疏通经络、畅通血脉,达到治病养生、延年益寿的目的。这是中医的基本功,没想到也被剃头师傅玩得出神入化,可见治病疗伤,并不是医生的特权。据说,在中世纪的欧洲,人们普遍认为放血可以治病,但医师们嫌此活低贱,便让理发师们代劳,于是后者便成了业余的外科医生。那只理发店门口的三色转灯,本意正是放血,其中红色表示动脉,蓝色表示静脉,白色表示纱布,便是那些西方“业余外科医生”的标识。“过街楼剃头摊”的叔侄俩不是西方理发师,不会给人放血,只会为人活血——从中可见中西医疗理念及方法的区别。
当然,剃头摊还是不能与大理发店比。大理发店开在大马路上,墙上转着三色灯,橱窗里放着明星照,室内摆着皮沙发,顶上悬着大吊灯,理发师们西装笔挺,犹如绅士。好是好了,钱太贵了,那是有财有势有地位、讲究高档讲究派头的人光顾的,去剃头摊,他们会感到失身份、掉身价。老百姓呢,住石库门,重性价比,所以石库门里摆剃头摊,再也对位不过。这个城市之所以多样而纷繁,人际关系之所以有序而紧密,就因为这里有许多种活法,又有许多种活路;有许多种需求,又有许多种满足。他们互相需要,互相满足,互相信任和依赖。因此多少年来,各地拥有一技之长的人们大量、不断地进上海,新老上海人互相契合,最终打成一片,久而久之,上海就成了活泼的、包容的上海,上海就成了全国人的上海。
新中国成立后,个体经营逐渐取消,各类摊主、商贩、手艺人进了国营或集体单位,从此有了固定的经济收入和稳定的医疗保障。“过街楼剃头摊”叔侄和“大地主”也接到通知,准备收摊去“公家单位”报到了。临走前,他们登门向我父亲道别,感谢我父亲对他们生意的照应。
除了“过街楼剃头摊”,弄堂口的左右还有一些半流动、半固定的摊子。我记得老山东羌饼摊与小苏州水果摊摆得最多最久,也是我零花钱的主要去处。剃头摊撤走后,另两个摊也不来了,弄堂口一下子空空如也。我很长时间不习惯,觉得干净是干净了,宽敞是宽敞了,总是少了东西——对了,少了噼噼啪啪的声音,少了拉拉杂杂的寒暄,少了人气,少了便利……如同原来只有两车道的小马路,一下子拓到八车道,车是快了,但人再也慢不下来了。
几十年后,我偶然路过顺昌路,休说剃头摊、羌饼摊和水果摊,就连那么多的石库门和大小弄堂都不见了,一打听,才知道八年前就已全部完成拆迁。我望着簇新的高楼,怅然若失,转念又怪自己年事已高,只会念过去的好,不会赏当代的美。转念又想,像我这样的老上海人,是不是或多或少有这样的情绪,这种情绪是好是坏,是进步还是落后呢?
当晚做了个梦,梦见新冠疫情过后,地摊经济风行起来,就在灯火通明处,我竟远远看到那对苏北叔侄的剃头摊,对了对了,还有老山东的羌饼摊、小苏州的水果摊,都在都在,都在新建楼盘那宽大的屋檐下,就连“剃头还是修面”“下次请过来”的苏北口音,我都听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