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大饼”“烧饼”也不是什么“敌我矛盾”,“车同轨,书同文”,何必?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就是了。
上海人把看到的“烧饼”都叫“大饼”;外埠人把看到的“大饼”都叫“烧饼”。这就好比十九世纪的法国,巴黎人管巴黎以外的人叫“外省人”(乡下人),而外省人认定巴黎脏乱差且不安全,互相不对付。
上海人眼里,大饼明明是“烘”是“烤”出来的,怎么能说“烧”出来的呢?奇怪伐!举例说,北方的烧鸡就不用烘烤之法,于是坚持传统叫法而不愿“趋炎附势”稍作改变。外埠人则想得通透, “烧饼”难道不是用火烧出来的?举例说,“烧烤”就是烤嘛,跟红烧很不同。再说,咱们冬天里睡的热炕,那可是正儿八经用火烧热的,叫烧炕,有谁叫它烤炕、烘炕的啊?
其实,在“烧饼”上说事儿,上海人真干不过外埠人。
北宋黄朝英《缃素杂记》:“火烧而食者,呼为烧饼。”有根有据;翻翻字典,烧的义项极多,而其中有一个,便是烤,有鼻子有眼。
倒是上海人口口声声的“大饼”,不知从何说起。山东煎饼、新疆馕饼,都比大饼大得多,人家咋不标榜大饼而唯独上海把其实并不大的饼叫“大饼”呢?
好在“大饼”“烧饼”也不是什么“敌我矛盾”,“车同轨,书同文”,何必?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就是了。
中国古代文献里,“大饼”极其少见,“烧饼”也不太多,“胡饼”才是大宗。
说起烧饼,人们常常会联想起《水浒传》《金瓶梅》里武大郎卖炊饼。我在开封“清明上河园”一家专卖“武大郎炊饼”的铺子见识了所谓的“炊饼”,就是不折不扣的烧饼,不禁哑然失笑——不对啊,武大郎时代的“炊饼”,说穿了,类似现在的蒸馍(馒头)。《水浒传》第24回中,武松对武大郎说:“你从来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被外人来欺负。假如你每日卖十扇笼炊饼,你从明日为始,只做五扇笼出去卖。每日迟出早归,不要和人吃酒。归到家里,便下了帘子,早闭上门,省了多少是非口舌……”十扇笼,即十个蒸笼。把烧饼放在蒸笼里卖,不太通吧。
那么,明明是蒸馍,为什么要称炊饼?宋代吴处厚《青箱杂记》有个说法:“仁宗庙讳祯,语讹近蒸,今内廷上下皆呼蒸饼为炊饼。”原来是避皇帝的名讳哩。
烧饼品种繁多,不过,江南人最熟悉的不过三四种而已。
黄桥烧饼,原产地为江苏省泰兴市黄桥镇,与上海的蟹壳黄十分相像,酥松可口,层次丰富。苏中人宴请贵宾,即使放在高档酒店,也不忘上一道黄桥烧饼作为点心,可见其自信与自豪一并满满,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缙云烧饼,原产地为浙江省丽水市缙云县。面积比大饼大些,厚度略薄些。尽管薄,却不像大饼馅料只以糖屑或葱盐充数,而取剁碎的鲜猪肉和梅干菜。梅菜厚味,猪肉芬芳,再加烤制得硬而脆,别有一番滋味。有机会去缙云当地品尝,当然求之不得,若暂无可能,浙江方向的高速公路休闲区大多设店专卖,唾手可得。仔细观察,一般菜场周边的小点心铺,大概率会卖一种梅干菜烧饼,虽然没标明“缙云”,实际上八九不离十了。
比黄桥烧饼、缙云烧饼名气略小但大有后来居上态势的是黄山烧饼,原产地为安徽黄山市屯溪区。其形状仿佛圆形蟹壳黄,但烤得颜色焦黄深沉,滋味更近于缙云烧饼,另有一功,十分好吃!有多种味型,经典款为梅干菜肉末,我特别推荐“香辣味”型。去年“双十一”,我起念再品尝一下,便去网购。老板殷嘱我避开快递高峰再下单,否则耽搁了最佳赏味时间,味道要差许多。真是其心可鉴、其情可嘉呐!
在世人看来,烧饼乃是摆不上台面的民间小吃,那是想当然了。宋代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记皇帝办寿宴,胡饼是上了菜单的。如果以为烧饼与胡饼毕竟不完全是一回事的话,那么,朱元璋是确实喜欢吃烧饼的,对,就叫烧饼,否则刘伯温怎么会作《烧饼歌》跟他唠嗑呢?近人平斋(何德刚,光绪进士)《春明梦录》(1922年刻)中提到:“余每到军机处启事,其廊下必排烧饼油扎粿数盘,为备枢臣召见下时作点心也。”军机处是总揽军政大权的最高国家机关,官员们在那里可以吃到烧饼,待遇不错哦。
最后要说一桩有关烧饼的趣事:清代大学者阮元任浙江巡抚时,他的一个学生在去通州途中买了一个烧饼充饥。该生看到烧饼的底板斑斑驳驳,非常像一连串刻在钟鼎上的文字,便把它们拓了下来,寄给阮元,无非想跟老师开个玩笑。不料,阮元拿到拓片后,非常重视,立即召集几个饱学之士认真加以研究、探讨,然而他们各执己见。最后,阮元一锤定音:这张纸上的钟鼎文,乃是跟《宣和图谱》中某个鼎上的文字相合。其中特别指出,某字某言,与“图谱”对得上号;另有一字,因为时间经历太久,铭文已经剥蚀了;还有一字,因为拓得不精,有点模糊了,但绝对不是假货……
哈哈,烧饼啊烧饼,你可把大学者的脑子烧坏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