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朵小红花》在2020年的最后一天上映。这个中成本的电影很快就赢得了市场的青睐,元旦档三天累计票房逾7亿元,创造了该档期的历史纪录。电影用当红小生易烊千玺做主角,其自带的流量为票房做出了巨大贡献,而对其进行否定的声音也以此为由,认为它“不过是一部打着抗癌旗号的‘偶像剧’”。流量明星固然重要,但从整个网络的反馈来看,也不得不说这部电影用一个巧妙的故事切中了当代中国社会情感结构的一些面向,特别是为2020年特殊的抗疫之年打开了一道情绪释放的出口。这道出口没有从疫情切入,而是绕着弯地把当代中国社会更深层的问题,用年轻人的爱情做了充满温度的诠释和表达。
图说:《送你一朵小红花》海报 官方图
一个人群:如何突破社会的圈层与情感的阻隔
文化的圈层化是近年来被频繁讨论的一个话题,不同圈层的年轻人沉浸于自我的世界中,形成饭圈、二次元圈、相声圈……“破壁出圈”在文化语境中极为困难。而与之相应的是社会学一贯以“分层”作为讨论视角,阐述不同社会阶层之间的差异与跨越可能。无论何种论述,当代中国社会人与人之间存在明显的情感隔阂是一种基本的底层结构。《送你一朵小红花》正是在这一结构中找到了故事的表达对象——一群癌症患者(病友群),尤其两位年轻的异性患者。
从《我不是药神》到《少年的你》,从《嘉年华》到《狗十三》,以生活为场景的中小成本电影“走红”,背后往往都站着一群特殊的人群。传统社会学将“他们”命名为“边缘人群”,而在这个情感隔阂极为显豁的社会中,“他们”其实很可能并不处于社会的边缘:因为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在不经意间就变成“他们”。感染疾病或遭到暴力,很多时候并不是个人可以决定的,他们本该是被关切的对象。而“他们”却被边缘化,这恰说明了社会情感阻隔有常态化之趋势。
《送你一朵小红花》整部电影都在试图打破这种趋势。无论是开篇韦一航参加病友群聚会时出现的“二次元圈”,还是借用岳云鹏这一相声演员来打动“相声圈”,都是一种“破圈”的尝试;更不用说启用易烊千玺这一“饭圈”的流量代表。片中还有户外圈、游戏圈、广场舞圈,还有父母与叛逆期的子女,医生与不知所措的病人,乃至岳云鹏扮演的假发店老板其实是一位隐藏身份的男同性恋这一特殊的“彩蛋”,都显现出人与人之间距离。而这些圈层之间的隔断,在电影中,都被陶慧要求儿子韦一航的“热情”与“微笑”所冲破。
“小红花”就是电影表达情感终将冲破人与人之间过分戒备(在电影中表现为韦一航的“丧”)的一个象征。在片中,它奖励的是韦一航“第一次主动”;而在电影的接受中,它要表达的就是人与人之间应该有深刻而悠远的共情。尽管这共情极难,甚至亲人之间的沟通和彼此理解也举步维艰。但正是这种沟通让人间生活充满意义,其典型者就是陌生人之间的爱情。表面看,《送你一朵小红花》聚焦的是癌症患者这一特殊人群,但其实它要反思与阐述的,乃是人群与人群、人与人之间情感交往的重要与迫切。因为任何边缘人群,都有一颗属于人的心。
图说:《送你一朵小红花》剧照 官方图
一种现象:如何书写不易的生活与坚韧的人性
与《送你一朵小红花》作为“票房黑马”同时成为热点的,是一则关于疫情的新闻。北京顺义新冠肺炎病例流调结果显示,确诊患者多是奔波劳碌的“打工人”,有人住顺义“每年往返50公里去海淀上班”,有人“晚上22点到凌晨2点在马坡镇南51号顺丰大件中转场兼职”,还有人“开网约车时间均为早晨6点至晚上23点,每天不间断工作17小时”。一时间,“北京社畜”成为热词。
《送你一朵小红花》没有把目光只聚焦于“癌症患者”这一特殊人群,而是从这一人群出发,将“不易的你”视为“理想观众”,用生活的艰辛和少年的自我为电影注入了更多打动观众的情节点。马小远冒雨拉着韦一航的手,让他看失去孙子的老奶奶、聋哑残疾的快递员;韦一航母亲买菜反复挑拣、父亲下班后兼职开专车顾不上吃饭,甚至同性恋角色也一改商业电影中常见的清爽鲜亮形象,而选择岳云鹏出演,都暗含着“生活不易”的视觉表达。应该说,这种“爬坡感”也是当代中国社会相对普遍的情感结构。《送你一朵小红花》将其做了富有戏剧性的书写,集中在“染上重疾”的故事中予以展现,很容易引发观众的共鸣。
这种共鸣在电影中是用“跟生活死磕”的坚韧人性来抵抗的,而其化解则需要两种武器:其根本者,是深厚的亲情与温度。电影中设置了“父母失去子女后如何过好一天”的桥段,用Vlog混剪的方式嵌入叙事之中,让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对抗情绪消弭于无形,又激发了大段的情感表征,使观众感受到凡尘俗世的美。其直接者,是调侃的言语和姿态。电影中的两位父亲,都是“插科打诨”的高手。他们把“搞笑”演绎成生活的技巧,大大缓解了“不易”之感。而建筑工地上的沙哈拉沙漠、索道缆车上的蓝色火星、海鲜市场里的南极洲、高楼之上的喜马拉雅溶洞、,更是两位罹患癌症的少年用来对抗“不易”的轻巧“武器”。
面对中国高速发展的“爬坡困顿”这一社会情感结构,坚韧的人性、深沉的情感和乐观的生活姿态是三种必要的装备。而《送你一朵小红花》正是兼具这三种装备,才用一个工整有余、匠气十足的故事,赢得了众多人的眼泪。
一种价值观:面向美好生活的平凡寄望
电影的结尾终止在主人公的一段幻想之中,在那个“没有病痛与悲伤的世界”(另一个平行时空)里,每一个人都快乐地生活着。坐在医院门口的父亲和等在雨中的奶奶,都没有失去自己的亲人。“吃遍美味的小吃”和“每天接孙子放学”这样平凡的寄望,成为了整部电影的落脚点,也点出了世间人的最高向往。
这段结尾引发的争议最大,否定者认为它就是一碗“心灵鸡汤”。它使整部电影的立意只是在讲述一种不可能实现的“道理”,即人们向往的不该是锦衣玉食、大富大贵,而是亲人团聚、健健康康,亦即是“简单而美好”。而电影中反复表现的现实生活之“不易”,正好衬托出这种“鸡汤”的索然无味。与之不同,肯定者则认为这段结尾充满温情,是对俗世生活的憧憬和对平凡人生的致敬。
其实,就表征社会情感结构的角度而言,《送你一朵小红花》的结尾正显现出整个社会不同人群,尤其是电影所描写的普通职员(韦江)、小老板(老马)这一中档阶层对美好生活的需求,那就是在实现了“劳有所得”和“住有所居”之后的“病有所医”和“老有所养”。如果说前两者是物质层面的需求,那么后两者则更偏向精神和情感层面的需求。医学有局限,这是常识。但要让每一个社会成员都得到足够的情感支撑,特别是相对完善、稳固而有效的社会支持系统,是他们幸福感的来源。“癌症病友群”显然不够完善和稳固,甚至可能有“张大师”这样的“骗子”。面对某个独立的“边缘人群”,如何实现他们的美好生活需求,增强他们的幸福感与获得感,就成了这部电影留给社会的一道思考题。
圈层化、爬坡感和向往幸福,是这部电影所揭示出的三个当代中国社会情感结构关键词。它巧妙地运用了一种“轻悲剧”的类型,解释了这三个关键词背后的逻辑。中国电影市场缺乏悲剧题材已久矣,“悲剧”这一艺术形态蕴含的崇高美感亦不见于流行文化之中。《送你一朵小红花》用流量明星和爱情故事,歌颂了平凡人的坚韧,也蕴蓄着某种创新的可能,那就是适度把控煽情,使悲剧能够引发足够的社会反思。显然,在这个意义上,这部电影还只是一次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