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多的人了解到,王安忆除了是中国一位优秀的作家,还是一位杰出的文学教授。
王安忆教授
2020年秋天,王安忆教授在复旦大学创意写作MFA专业开设了一门新课——“非虚构写作实践”。这距离1994年她第一次走入复旦的课堂开设小说课已26年,距离2007年她在复旦“文学写作”专业招收第一名硕士也已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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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有时候也像科学,重在发现
13年来,王安忆发表了包括《启蒙时代》《桃之夭夭》《月色撩人》《天香》《匿名》《考工记》《一把刀,千个字》等多部长篇小说,同时出版了《心灵世界》《小说课堂》《小说家的第十四堂课》等多部文学讲稿,为中国文学与中国“创意写作”学科建设作出了贡献,作家走入高等学府开课在全国蔚然成风。
2020年疫情来袭,校园空寂了许多。王安忆这学期本来可以不用上课,后来还是决定为创意写作的学生开设新课,这给了同学们很大的安慰和鼓励。16周的时间,她总在下午四点多就到了食堂,在昏暗的灯光里一边看作业一边等餐。上海降温的那几天,她有时感到身体不适,却坚持不缺课。疫情期间,许多同学惊喜地发现,王安忆还参与录制了复旦大学2020年招生宣传片。她与张文宏、马天若(复旦老校长马相伯之子)、陈振新(复旦老校长陈望道之子)等一起讲述复旦故事,鼓励年轻人思考“面对未来一万种可能,你的选择是什么?”
在大学里,文学经验作为知识来传授具有先锋意义,它基于先觉者对于未经检验的心灵经验所怀有的关怀和思考,它客观叙述物质世界并使之发挥象征意义,崇尚良好生活的美学秩序。课程中有位同学提问,说日常生活枯燥无味,作家如何从中找到有趣的事呢?王安忆回答,“生活本身可能是枯燥的,是叙述令生活变得有趣。”
王安忆与学生合影,前排左起陶磊、王安忆、张怡微
王安忆能非常娴熟地拆解小说的机理,包括时间空间、也包括小说中涉及的产业发展规律,并将之复述出来。王安忆说,她到现在都会时常翻阅《考工记》,如果有机会读大学,她可能会是一个工科生。她也喜欢棋局的设定,曾多次推荐纳博科夫的小说《防守》,曾邀请围棋手江铸久来创意写作专业做讲座,王安忆对新剧《女王的棋局》赞不绝口。她也很喜欢看戏。几乎每一年,王安忆都会安排创意写作的学生看戏,2019年我们还曾集体看过《叶甫盖尼·奥涅金》,2020年的《欲望号列车》被疫情耽误。在此次课程进行过程中,王安忆发表了一篇关于《我的天才女友》的长评论。她很喜欢这部小说,也很喜欢这部戏剧,她说“文字这东西原本天工开物,人力所做的只是发现。”她在谈到自己新小说时也曾说到:“文学有时候也像科学,重在发现”。在校园中,王安忆叙述自己的发现,也启迪学生去发现。这些发现,都为叙述提供了新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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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人物寻找环境,我们的工作是长久性的
王安忆不是第一位在中国大学开设“非虚构”课程的作家,但她曾多次参与和讲述以“非虚构写作”为主题的报告。在王安忆看来,非虚构的材料有一种现成性,虚构的材料却需要作家努力利用生活的逻辑去说服他人。
“为人物找环境”始终是王安忆文学写作教学实践的核心内容。在复旦上课时,每一年,王安忆的“小说写作实践”课程都会设置“上海地标”的考察主题,例如由六家弄堂工厂的厂房改造成的“田子坊”、曾为“远东第一屠宰场”的“1933老场坊”,上海第十七棉纺织总厂改建的杨树浦“上海国际时尚中心”等,选课学生需要去实地探访,然后以当地为背景,虚构故事开头,作为课堂讨论的素材。这些地标的物理结构和文化结构,是人物登场和“故事”展演的舞台。
在“非虚构写作实践”的第一堂课,王安忆给17位选课学生开了一份书单,书单上列有包括杜鲁门·卡波特《冷血》、托马斯·基列尼《辛德勒的名单》、盖伊·特利斯《被仰望与被遗忘的》等十余部非虚构作品,她同时布置了特别的课程作业,让学生去查阅自己出生的那一年,发生在家乡的一个事件、并进行调查。这是王安忆设计的意图,她希望能够呈现“非虚构写作”和“新闻写作”的区别——“没有即时性”,她提醒学生,“轰动性的效果不是我们的任务。我们的工作是长久性的、更广阔一点”。与此同时,她也期待能够借由非虚构练习,锻炼学生在互联网之外调研和甄别文学材料的能力。
前三堂课,王安忆详细爬梳了《冷血》《寻乌调查》《唐山大地震》《辛德勒的名单》《被仰望与被遗忘的》等阅读材料,在讲授《冷血》这部著名的“非虚构”开山之作时,她在黑板上画出了美国中部地图,提醒学生留意公路、铁路、河道,并且关切外部世界的政策、经济周期、(移民)人口和教育、婚姻方式、死刑制度等。事实上,这对后来学生作业起到了非常好的示范,三分之二的同学在汇报自己的作业时,都采用了绘制地图的方式,运用历史文件(例如政策原文、营业执照等)还原场景中人。王安忆告诉学生,“这(《冷血》是一个完整的案子。生活中发生的事情是非常不完整的,这也是我们会去虚构的理由。虚构可以将没有发生完的事情补充完整。所以虚构的东西可以靠后天,非虚构的东西非常有决定性……需要我们大量的调查。很多劳动在文章以外。”
《冷血》教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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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是生活的修辞化,寻找边界是写作者的使命
第一轮作业,有些同学选择了自己出生那一年家乡发生的社会案件作为素材,有个案子直至2020年5月才告破。学生许畅在课程进行期间去旁听了庭审。王安忆问许畅:“你见到犯罪嫌疑人了吗?你见到他的家人了吗?你怎么和他们交谈?他们愿意跟你说话吗?”上世纪70年代末开始,王安忆就在《儿童时代》杂志社工作时就曾当过记者。2018年两会期间接受采访时她曾说,“我个人经常会去采访案件,还去旁听审讯……我们写小说的人都是注意细节的,很注意这些个体里面释放出来的社会场景……”在课程中,王安忆回忆道:“听别人在表述自己的时候,我们要鉴别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有些案卷并不好看。审讯是一项专业的工作,普通人要在大量的重复对话里找到差异,很可能没有这个耐心……我们的案子破解可能是很偶然的,在偶然性里面会充满了含义。”是这些复杂的文学经验,令王安忆的写作课程涉及的学科视野变得异常广阔,也给予学生多学科的人文教育启迪。
围绕每个选题,王安忆都会密集地向学生发问。如学生陈国森选择了写作1997年山东省聊城市高唐县造纸厂兴衰史,他爬梳了造纸流程,拍了照片、画了示意图,并做了大量纸厂工人的生活素描。王安忆问他,“纸厂原料从哪里进来?污水从哪里排出去?老板为什么会想要开纸厂,看条件并不适合。”这些看似与创作无关的问题,常常把学生问倒,却也提醒他们,大量的调查不只有感性的调查,还有对于社会历史的认知。王安忆说:“这些大背景,关乎到故事内部细节得以成立的理由。”
王安忆希望学生能建立自己选择材料的原则,并对写作材料的组合和叙事方式的伦理建立基本的判断,这起到了一定的效果。学生二轮修改作业中出现了年表、大事记、分类、词条、采访等等多种形式的表达。虽然很生涩,但至少是经过文学处理的材料准备,首先它们是真实的,其次它们在等待一个别致的叙述结构。
她说:“语言这件事很奇怪,在某种程度上帮助我们思考。没有语言我们的思考是不能推进的,中国人讲格物致知,用词语来格物。我们恐怕都看过《苏菲的世界》,里面有一章讲分类。分类就是格物,格物的时候,我们对它就有认识。从广义上来讲,语言是生活的修辞化,我们只要用语言表达的东西,就已经不是事情的本来面目,而是经过了修辞化。边界在哪里?这可能是我们整个课程最后需要解决的问题。”
王安忆最喜欢的一份作业来自学生许龚燕。她的考察报告讲述了浙江台州临海市东塍镇陈家岙一名天文爱好者杨齐聪,从探究当地一种叫做“龟精叫”的怪声中找到了中国历书漏洞,比较了中西方对于时间的定义,又在世纪之交不经意参与了一场“世纪曙光”之争的历史纪实。王安忆说:“这里面有特別浪漫的东西。科学是冷冰冰的。而文学的本质就是写人,仿佛细胞触发的生命,人的面目再慢慢出现。”
16周的课程结束后,有一位同学想要王安忆写一个题签:“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王安忆笑着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