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新年-LMLPHP

过年,曾让岁月沧桑的成年、老年人,尤其是当家人心事沉重。“坐久灯烬落,起看北斗斜。明年岂无年,心事恐蹉跎。”

记忆中,儿时的父母,就是煨在灶门口柴火旁,絮絮夜语,守望残年。那冒着轻烟的柴火,通常是老树蔸,乡下人谓“蔸脑壳”,钻进大地深处的主根主脑,须须节节,瘿瘿疤疤,沧桑艰辛的写意,奉献付出的联想,经久耐燃,在化成柴灰前,将最后的温暖留给人间。

家父曾读私塾,是乡村少有的识文墨、精会算者,除犁耙莳田的农耕活计,还擅制瓦烧窑手工艺,但到过年却无“窗下老儒衣露肘,挑灯自拣一年诗”,而是煨着灶门口的柴火,愁眉不展,叹息连连。

那些年,因水患,我家不得不从小河之东的山脚下,迁建至小河之西的田垅小村庄。还逢连年喜丧:祖父母相继辞世,大哥成婚,大姐出嫁。除夕守岁,父母彻夜絮谈,理的是家务债,唠的是亲友情,念的是儿女经,叹的是日子难,比如说东家的债,如何还,何时还,西家的情先欠着,得登门去再诚谢,等等。一字不识的家母,大字墨墨黑,小字识不得,却有超常心智记性,往往会弥补家父淡墨粗笔记载的零零散散人情债。“如何说得农家苦,雨笠风蓑过一生”。

我的父辈,至今念来热泪盈眶的父辈!

过年时,家父会摩挲刚刚到手的《春牛图》,默读“皇历”纸,抑或盘算、憧憬未知的新一年。

对牛的崇拜,始于远古的西周,至宋时,已有对牛的祭祀。清乾隆年间有位从朝廷钦天监致仕还乡的懂历法专家,在古之春牛图上加印农历的日历,连带每天的天干地支与宜或忌日,形成上图下文的农家历书。每年立春前,家乡总有来自湖湘一带的老者,敲着一面小锣,唱着曲儿,走村串户地送售《春牛图》,乡人谓“报春”。在文字信息特别稀罕、识字更为稀罕的前现代乡间,家父凭一纸《春牛图》擘画一年的农事。即使是后来的集体劳作,一位堂叔任生产队长,但何时浸早、中、晚种谷,何时开镰收割这几季稻禾,他都要请益吾家父。“山翁莫道浑无用,解与明时说太平”。农耕社会里,年长的耆老即是村社的乡魂,家父担当了一辈子。

从除夕到大年初五,父亲都要去厅堂和大门口,高举过顶陈列酒饭馔肴的木案,向祖宗,向天地,向所有的神仙鬼怪一一致礼,这不仅仅是一天的结束,新的一天的期望,更是一年的结束,新年的祈祷。

几十年世事过往,农家的日子过得蒸蒸日上,早已今非昔比,但那过年情状况味犹在我所存的记忆里,父辈传承的那种敬神如在的虔诚,唯谨尤慎的静心,那份盘点岁月人情世故憧憬来日希冀企盼,自小就无声地融入了我的精神血脉。

卡夫卡曾叹:人们的根从土里拔出来了,却还在谈论故乡和回归。今年初,法国通过了一项法令,即对“感官遗产”的保护。简约地说,比如乡村公鸡的晨起打鸣夜间蛐蛐吟唱,甚至野外草地上牛粪的清香,都列入了文化保护并传承的范畴。

而华夏我族,古老久远,数千年文化不曾断流过的诸如除夕、春节这种感时变迁、祈年美好、珍惜岁月片断、安妥奔波灵魂的仪式,似更应该有形或无形地存续传承下去!(吴志昆)

02-16 10: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