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的书迷都知他是爱猫人士,地道猫党。他个人的养猫史可追溯到叛逆少年时。从落魄到辉煌,人生各阶段村上养过好多只猫,猫也常出现在他作品里。有人写过一本书叫《村上春树·猫》,讲述他和猫之间的种种故事。曾有日本电视台访问他:“为何您的作品总能让人感到温暖?”他答:“也许,这应该归功于陪我写作的猫咪吧。”
所以,当村上以猫的故事开始《弃猫》这本书时,你不会感到惊奇:一只流浪猫,在他们家住了下来,后来母猫肚子大起来,父母考虑到没有余力去照顾小猫,决定将它遗弃。夏日下午父亲骑着脚踏车,念小学低年级的村上在后座捧着装猫的箱子,父子俩把猫丢到了离家两公里的海滨防风林里,立刻转头离去,不料到家一拉开玄关门,猫已在喵喵叫着迎向他们。没人知道它是如何在那么短时间里跑回来的,村上写道:“我现在还清楚记得当时父亲惊呆的表情。不过那惊呆的表情,渐渐转为一脸佩服,最后变成多少有点松一口气的样子。” 后来明白,“松一口气”是书里一个重要句子。《弃猫》是篇3万字长散文,副标题为“关于父亲,我想说的事”。让人惊异的是,极少谈及家人的村上,以主要篇幅梳理了父亲早年作为一名侵华日军士兵的历史,以及自己与父亲的关系。
父亲名为村上千秋,1917年出生于京都,是一家寺庙住持的次子。20岁的村上千秋被征召进入侵华日军第16师团当辎重兵。他一共被征兵入伍三次,参与多场战争,但很少跟儿子提及这些经历。因为父亲后来所在的第16师团步兵第20连队正是日军攻陷南京时的先头部队,村上一度怀疑父亲参与了南京大屠杀。
从幼年记事起,他每天早晨都见到父亲在佛坛前长时间闭目诵经,没有一次懈怠过那“日课”。当他问父亲在为谁念经时,答案是为了在战争中死去的人,包括同胞和当时是敌方的中国人。
村上记忆更深的是,小学时,有次父亲说起所在部队刑处被俘虏的中国士兵,“父亲回想的用军刀砍人头的残忍光景,不用说自然强烈烙印在我幼小的心灵……说得更进一步的话,成为一种拟似体验,长久以来在父亲的心中那沉重压着的东西——借用现代语来说就是心理创伤:身为儿子的我可能也继承了部分。
因为并未详述的原因,村上和父亲20多年没有见面,直到父亲患癌离世前,村上年近60而父亲已90岁时,“才做了尴尬的对话,算是做了和解。”父亲去世后,像要追溯自己的血缘般,他见了和父亲有关的各种人士,一点一点地倾听父亲的故事,也查阅当年的军队记录,花了五年进行调查,最终发现父亲是在南京大屠杀后一年的1938年冬才加入步兵第20连队,他一下子“松了口气”。
《弃猫》自曝父亲曾为侵华日军,揭示父子的私密情感, 2019年5月首发《文艺春秋》时震惊日本社会,但整篇文字的笔调,却如秋阳一样和缓淡然。相比散文里的“我”,现实中的村上对父辈这段历史的反应更为决绝。曾见媒体报道,因为父亲曾是侵华日军一员,村上拒绝生育后代,甚至从不吃中国菜。
一直有这样的说法:村上春树只是个文风轻盈不问政治,与日本社会现实保持着礼貌距离的作家。这实在是一种误解。村上作为知识分子的良知和正义感,不仅表现在他曾写作了以东京沙林毒气事件为题材的两本长篇非虚构,曾在“耶路撒冷文学奖”典礼现场发表名为《永远站在蛋这一边》的获奖辞,用鸡蛋和高墙比喻平民和战争,宣布自己“永远站在蛋的一方”,他也毫不畏惧日本极右势力的围攻,敢于直视和反思本民族的侵略历史。
80年代的《寻羊冒险记》和90年代的《奇鸟行状录》中,村上都表达过反战态度。《奇鸟行状录》借间宫中尉之口,揭露日本侵略中国时骇人听闻的血腥暴力:“我们日本人在满洲干得也不例外。在海拉尔秘密要塞设计和修建过程中,为了杀人灭口,我们不知杀了多少中国人。” “在南京一带干的坏事可不得了,我们部队也干了。把几十人推下井去,再从上边扔几颗手榴弹。还有的勾当都说不出口。”2017年首印上下册共130万册,被称为村上代表作之一的《刺杀骑士团长》,也触及日军在南京的暴行。第37章有段描写:日本兵把杀死的中国人推入长江中,江里的鲇鱼因为吞下太多尸体,每一条都肥得像小马。对大屠杀的死难人数,书中人物免色说:“有人说是40万人,有说是10万,但40万还是10万有什么差别呢?”
《弃猫》结尾,村上又写了一只猫:一只毛色很美的可爱小猫,在他面前炫耀本领似的爬上松树的高处,却因害怕再也没能下来。树太高了,人爱莫能助,只能任由猫的叫声渐被黑夜淹没。
“下来,要比上去困难得多。”这是幼年村上所悟。当然这本书里,开头和结尾的两只猫,都是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