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辰,上世纪著名诗人。他的诗风,不像有的诗人那么激越,或者那么亮丽,他更不写辛辣的讽刺诗,或另类的朦胧诗,他的诗犹如善意、温暖的微笑,恬淡平和,朗朗上口。改革开放后,他年逾花甲,出任《诗刊》主编,扶植了不少年轻诗人。1979年,作家协会派出恢复建制后的第一个出国访问团,他任团长,鄂华和我是团员,外有一名翻译,所去的国家,是罗马尼亚。
罗马尼亚毕竟是欧洲国家,我们出访,规定在正式场合要穿西装扎领带。鄂华虽然是头一次出国,但他在那时的中国文坛,是以写西方为背景的短篇小说驰名的,小说中要描写到西方政界、知识界男士,当然对西服革履包括领带领结早有研究,出发那天,在机场集合,鄂华一出现,就是一副中规中矩的西式打扮,包括头上的一顶法兰西帽,歪得恰到好处。严辰的西装领带,都并非新置办,却显得老到宜人。翻译呢,在罗马尼亚留过学,着装无须再下功夫。只有我,是个十足的土包子。
1979年在罗马尼亚,左为严辰,右为刘心武
对我来说,西装外套已觉锢腰拘臂,扎上领带,更连脖颈也不自由。好在大多数情况下,只是参观博物馆与名胜古迹,加上仲春天气已然转热,我就只穿衬衫,倒也舒服。但是,某一天正在酒店客房休息,忽然翻译来通知,一项正式的会见活动提前了,来接我们的汽车已经停在楼下,于是我赶紧穿西装、扎领带,那领带越慌乱越扎不好,急得我额头都出汗了。这时团长严辰进了我的房间,见状,微笑着走到我跟前,也不说什么,只是将我乱扎的领带拆下,抹平,再不急不缓地帮我扎妥。那天他脸紧靠我的脸,他那如诗的微笑,沁入我心中,至今仍传递出温暖。
严辰长我二十八岁,属于父辈。他是老革命,是出自延安的诗人。但他上世纪五十年代曾出访苏联,早有过扎领带的经验。于是我想起他在苏联瞻仰普希金铜像后,曾写出过一首一度脍炙人口的诗《雪落满了你黑色的大氅——普希金纪念像前》,里面有这样犹如微笑的诗句:雪落满了你黑色的大氅,/雪落满了你鬈曲的两鬓,/低着头你沉思什么?/竟忘记了冬夜彻骨的寒冷!……谁在你脚边呈献一束鲜花?/带着悠远的芳香无限的尊敬;/是温柔的泰姬雅娜?/是有了自己祖国的茨冈人?……”
出访回来后,我曾邀严辰与其也是作家的夫人逯斐,和鄂华一起,到我那时劲松的居所做客,我妻子吕晓歌烧出一桌菜,他们吃了都赞好。我家那时的单元很小,但客人都夸布置得简洁温馨,他们告辞后,妻子回忆说,严辰一直微笑着,特别是他夸她亲手制作的窗帘拉合后“天衣无缝”,那微笑显得更加慈蔼暖心。
后来中国作协的若干工作人员都迁入了安定门一座塔楼,我和严辰成为邻居。遗憾的是我去拜访他时,他虽气色很好,微笑依然,却已经认不出我了。没想到他那么一位善良的老人,竟得了阿尔茨海默症。严辰2003年去世。
那次出访,只有鄂华带有一个相机,一路他给我和严辰拍照,那时候彩色胶片还很金贵,拍的都是黑白照片,胶片很小,冲洗出来需要再放大,照片搁置久了,更不可能具有如今数码相机那种高像素的效果。但重观我与严辰的合影,几乎每张他都在自然而然地微笑,他那如诗的微笑,永驻于我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