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驻守喀喇昆仑山边防军人卫国戍边的英勇战斗壮举让国人注目。我这个30年前入伍喀喇昆仑山的西藏阿里军分区老兵,突然觉得高原、边防、军人,经由此事件被拉近,在人们视野里变得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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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海亮
生命禁区:被子像雪堆,新兵成白头
不得不承认,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都已经淡忘了高原,也淡忘了那些在海拔四五千米之地忍受缺氧和高山反应,度日如年的军旅岁月。我们淡忘,是因为离开高原后的日子氧气充足,行走自如。我们常常为失眠苦恼,也为营养过剩发愁。但是这些对比当年缺少营养,每晚都头疼欲裂,胸闷气短,只能睁眼挨到窗户发白的高原经历,又是多么奢侈的生活,只不过生活环境变了,人心自然也就变了。
昆仑山是一座大山,西起新疆帕米尔,向东横贯青海、西藏、四川等地,平均海拔5500至6000米,虽然被称为“万山之祖”,却是常人难以涉足的生命禁区。
1991年12月至1993年5月,我是阿里军分区的一名战士,军衔列兵、中士等;先后担任过连队文书、汽车兵。我们汽车营的驻地在新疆叶城的零公里(新藏线起始点),只能在那里过一个难得的冬天,第二年五月份便要上山,颠簸四天到达阿里首府狮泉河。当时有一句老话:在阿里汽车营,不仅要当汽车兵,还要当通信兵,更要当炊事兵。每次车队上山都要带一部步话机,遇到困难爬上军用电话线杆,打电话求救。
晚上打开携带的被褥露天而宿,虽然铺在褥子下的塑料布可防潮,但不防寒,如果遇上大风,牙齿发颤与大风呼啸的节奏如出一辙。而下大雪则更难挨,第二天早上被子变得像雪堆,有的战士冻得无力从被窝中爬出。
艰苦环境对人的考验随处可见,我有两位同年兵战友,新兵训练结束后被分配到一个海拔较高的兵站,有一年我从狮泉河下山,夜宿那个兵站时碰到他们二人,一个一头白发,另一个已全部脱发,以至于我不敢相认。他们准备了饭菜招待我,那个晚上我们虽然频频举杯,但我却不敢去看两位战友的白发和光头。
常年缺氧:他感觉到有风,他要抚摸绿叶,他们倒下了
新藏线从新疆叶城的“零公里”出发,不久即爬上库地达坂,该达坂即昆仑山在新疆境内的喀喇昆仑山。当地人习惯把喀喇昆仑山简称为昆仑山,而驻防的军人则进一步简化,用“山上”或“山下”简而称之。当年我没有理解山上与山下之说的内涵,多年后才明白,山上的特殊含义是指五六千米高海拔、危险、缺氧、头疼、胸闷、孤独和吃不上蔬菜;而山下则特指氧气充足、安全、轻松和行走自如,即使是叶城那样的小县城,让下山的军人也觉得犹如是繁华都市。
说到在山上吃不到新鲜蔬菜,发生在一位战士身上的一件事是典型例证。他在山上驻防两年,下山看见有饭馆,进去点了三份面:过油肉拌面、芹菜炒肉拌面、蘑菇炒肉拌面。老板说点一份就可以了,不够可以免费加面。他说我知道三份吃不完,但我两年没有吃拌面了,哪怕每份只吃几口,也要尝上三种。
山上的有些地方不长树也不长草,军人自从上山驻防便再也见不到绿色。有一位战士换防后下山看到树,车刚停便跳下去要抚摸绿色树叶,刚跑到树下却一头栽倒,年轻生命戛然而止。在山上长期缺氧,呼吸和肺活量已经变异,到了氧气充足的山下,生命反而不能适应出了意外。
有一年从山上部队下来三位藏族战士,一下车坐在地上软软地起不来。他们适应了缺氧环境,到了氧气充足的山下,反而醉氧。战士们扶他们进屋,神情复杂,感叹不已。
氧气,在山上的军人身上引发过数不清的悲剧。一位战士在巡逻中走在最前面,爬上一个山头后感觉有风,便回头招呼身后战友:快来,这儿有风,氧气多!话音刚落却一头栽倒,瞬间坠入悬崖,连队搜寻三天也没有找到他的尸体。在高海拔地带不可激动,亦不可剧烈运动,那位战士犯了人在高原之大忌,丧失了生命。
山上海拔最高的是神仙湾哨所,是全军海拔最高哨所,5380米,年平均温度在零摄氏度以下。换防军人一到神仙湾便气喘胸闷,头疼欲裂,只能用背包带捆绑在头上,以减轻头疼。有一次我去神仙湾釆访,从连队到哨所要迈上一百多级台阶,气喘吁吁用了一个多小时。到了哨所与哨兵交谈,他们慢慢转过身,一字一顿说话。看着他们眼睛里的血丝,嘴唇上裂开的口子,让人一阵心酸。
一位战士在巡逻中走失,他向着连队方向行进,实际上因为错误判断了方向,越走离连队越远……最后战士们找到他的尸体时,看见他嘴里咬着水壶口,壶中已没有一滴水,他在绝望之中渴毙于高原。
情感悲欣:谈了一场恋爱,没能见面看对方一眼
山上与山下,并非简单或常见的距离,二者相距一千多公里,中间有无数达坂和雪山,常人不能轻易涉足,而军人则上上下下数年如一日,数次如一回。山上凛冽残酷,但因为与山下构成难以割舍的对接,所以发生了很多令人唏嘘的悲怆事件。
有一位中尉干事与高中女同学通信建立了恋爱关系。女孩如约从兰州到新疆叶城的阿里留守处与那干事见面,无奈他在山上执行任务下不了山,女孩便在留守处等待,等到最后等来了那位干事在山上掉入河中溺亡的消息。女孩返回时悲痛哭喊:我们谈了一场恋爱,连面对面看对方一眼也没有,连手也没有拉过一次。
留守处有一个邮局,有一位业务员是来自四川的军嫂,她丈夫在山上冻坏了腿,下山后等待部队安置。我有一次去寄信时听她与人闲聊:我们家老李,虽然腿废了,但人还是下山回来了,挺好的!
山上有些地方的水不好,长期饮用会导致脱发、掉牙等。有一位连长的身体出了问题,本来从山上下来要回家探亲(山上军官都是两地分居),却躲在叶城待了几个月,又悄悄上了山。后来得知他无法回去见妻子,只能就那样一年一年躲避。再后来听说他转业后离婚了。
此次与外军对峙的边防团驻地在泽普县,每年四五月份换防一次,县上群众夹道欢送,锣鼓喧天,唯有为丈夫送行的军嫂表情凝重,咬紧了嘴唇。换防车队远去,锣鼓声渐息,军嫂们的脸上都是泪水。有一位军嫂没有等来下山的丈夫,她不能接受事实,每天去路口向山上张望。其他军嫂都知道已经无望,但是仍然陪她一起等待,一起默默流泪。
汽车兵事:跑了20多天,散成废铁,“连长,我的车累死了!”
阿里军分区汽车营的老兵,大多已当兵七八年后仍然是战士,唯一的出路就是等待转志愿兵(即后来的专业士官)。他们年龄偏大,未成家,但在昆仑山跑车,转志愿兵是唯一改变身份的机会。直至现在,他们克制、焦灼和沉重的神情,我仍然记忆深刻。
有一位山西籍老兵,在汽车营当兵八年无望转志愿兵,只能复员回老家。在离开部队的前一夜,他悄悄开车出去,一直开到库地达坂下面,坐在引擎盖上望了一晚上昆仑山。天亮后他开车回到汽车营,对营长说,我难受……营长说理解,不追责,边说边转过身擦眼泪。
我们的营长身高一米八多,加之虎背熊腰,声如洪钟,站在队伍前面训话时,胆小的战士会发抖。他弟弟也当了兵,也在汽车营,不料弟弟在一次上山运输中遇到暴风雪,好几个脚趾头被冻坏截掉。
他带着弟弟返回河南老家,一米八几的人进门后弯着腰,低着头,好像一下子矮了很多。他父亲让他直起腰说话,他吞吞吐吐把弟弟的情况告知父亲,从头至尾都没有直起腰。
有一次,一辆车独自上山运输物资,抛锚后等待救援。因为缺水,正副驾驶员熬到最后,在绝望甚至崩溃之际,突然想到当时唯一含水分的就是尿,于是便用杯子接上自己的尿,闭着眼睛喝了下去。人体在昆仑山上缺水,承受能力很快就会到极限,甚至还会有生命危险,所以他们只能喝尿。
阿里军分区的汽车兵,从叶城的“零公里”出发,一路经达坂、悬崖、冰河、峡谷、风雪、灾难、乱滩和泥沙。行进途中的一日三餐,要自己动手做。那时候只有土豆、萝卜、白菜三大样,唯一的调味品是军用罐头,但那样的饭(基本上都是面条)却越吃越香,多年后才明白是因为当时条件有限,是且吃且珍惜的心理反应。
新藏线上海拔最高的地方六千多米,汽车兵要时时忍受缺氧和高原反应折磨,到达狮泉河后个个都是土人,满眼血丝,满脸脱皮,嘴唇破裂。有几句经常被人提及的老话,是对他们最准确的例证:“死人沟里睡过觉,班公湖里洗过澡。”“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风吹石头跑,四季穿棉袄。”
有一辆车在山上跑了20多天,下山后停在院子里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散成了一堆铁。那辆车的驾驶员向连长报告:连长,我的车累死了!
汽车营的车队往返阿里一趟,新兵回到连队后倒头就睡,而老兵哪怕再累也要在院子里坐一会儿,其情形无外乎说明,他们暗自欣喜:又一次从山上平安下来了!他们脸上,是在别处见不到的苦中取乐的真实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