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满是烦恼的世界,幻想是一种解忧药。

十一二年前,电影《加勒比海盗》风靡全球。伦敦一个9岁小女孩,写信给演员约翰尼·德普,请求杰克船长率部下去推翻她的老师。正在伦敦拍电影的德普,去学校为小朋友表演了15分钟,不过他说无法推翻老师,因为警察正埋伏在外面。

这种想被骑士搭救,或幻想自己当骑士的心理,是人类根深蒂固的一种文化现象,也是浪漫主义的源头。想象一下,如果在当代中国,一帮成年人也抱持着“骑士梦”不放,是个什么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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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一瓜新长篇小说《致新年快乐》里,有个富二代小老板,心思不在做生意上,而是领着一支保安队伍,成天上街维持治安,奋勇抓扒手抓坏人,直到介入一起要命的银行抢劫案。这个小老板经营的工厂,名为“新年快乐工艺品厂”。

小老板等一干人,因何而有侠客式的警察梦?这个保安队伍成分有多复杂?普通市民不断跟恶人交锋,是如何在法律边上游走的?故事的地点与年代,设定在哪儿最合理?这对当了25年记者,写了20多年小说的须一瓜来说,不算难事。

在《致新年快乐》之前,须一瓜写过5部长篇小说。作为老同事老朋友,承她青眼相加,我是其中四部长篇的第一读者——她总是逼朋友,在发稿之前提一点意见。只有这一部,我还未看过电子文本,直接就拿到了纸质新书。

我对她的风格向来熟悉,但这本书却让我吃了一惊。这就像看着我热爱的大厨,一辈子都在做闽菜粤菜,突然有一顿,她把西式大餐端上来。老食客很不习惯啊。

干脆再往深里说吧,她所使用这个原始素材,所谓“反扒志愿者”,我就是当事人之一。不是吹牛,我曾当过厦门反扒志愿者大队总顾问。这个名头,还是市公安局局长点名给我,在成立大会上宣布过的。

关于素材与创作的关系,须一瓜常这么反驳外行的熟人:“哎呀,你想多了。这一堆豆子,已经磨成了豆浆,做成了豆花、豆腐!你还能认得出豆子吗!”我虽佩服此高论,但也反驳她:“我虽不知豆腐是哪几颗豆子做的,但还能认出豆子是从哪块地里长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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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一瓜对“警察梦”里的梦中人,做了浪漫主义的酷炫包装。

挑头行侠仗义的小老板,叫成吉汉,从小被父亲逼着练琴,13岁在去练琴的路上,遇车祸母亲身亡,自己留下了残疾。有钱的父亲,一直心怀愧疚,送了一家小工厂给他经营。而这个年轻人,帅,瘸腿,多金,音乐素养高级,脾气随时暴烈随时温柔,还有着踏平人间不平事的梦想。

他把自己的厂区,打造成了音乐殿堂。他使用了进口音响器材,在5000平米的厂区安装100多个高级喇叭,甚至连厨房也没落下。

在这个他任意挥洒个性与才情的自由王国,有被冤枉开除的警察、有身世凄惨的出走少女、有虚荣猥琐的双胞胎,还有一个具备音乐通感联觉的厨娘。他们是一群受生活苛待和诅咒的凡人,他们坚守良善之心,或自以为看透人间苦难的本质,或相信瞬间兑现的正义报复。

以赛亚.伯林在《浪漫主义起源》第一章,罗列了文化先贤对浪漫主义的一连串说法:

歌德认为,浪漫主义是一种疾病。尼采说,浪漫主义是药方,用来治愈疾病。海涅说,浪漫主义用露齿一笑的幽灵那种悲戚的目光注视着你。夏多布里昂说,浪漫主义是灵魂自我游戏时秘不可述的欢愉。

伯林在滔滔的排比中还提到,浪漫主义是爱出风头的,是怪癖。它也是纨绔主义,是打扮的欲望。常识、温和适度的态度与他们的观念毫不沾边。

当然,伯林也说,浪漫主义是一个相互矛盾无法定义的观念。这就像时间或爱情的概念,你不去想它时是清晰的,但你一想要概括,它便无比庞杂宏大。

须一瓜写作时,也许没有想到本书与浪漫主义有什么牵涉,但她一开始就借成吉汉父亲之口,给人物定了调“没错!没错!我有一个愚蠢的、高贵的儿子。”真是巧了。愚蠢而高贵,这正是浪漫主义的最早定义之一。

成吉汉等一干人,分不清梦想、艺术和现实。或者说,他们的正义,是非理性的正义,是艺术化的正义。愚蠢在于此,高贵也在于此。

成吉汉对古典音乐的痴狂,到了这样的程度:在驾车追逐银行劫匪时,竟然开着高音量的马勒交响曲。书中写道:“他目光远大,神情庄严,还不时寻机摸大音量。”那位前警察为了减少干扰,不断把音乐调小,他则不断把对方的手打掉。他们来回几次,互相争夺音响开关。音乐成了致幻剂。他的艺术和人生,是没有间隔线的。

须一瓜讲的故事里,似乎人人都披挂着古典音乐的音符。比如,食堂的厨娘阿四与成吉汉的交流,就堪称爱乐的知音。

有一次,阿四做的粉蒸排骨没有熟,就辩称,是那天厂里放的音乐不对。成吉汉一查,是《肖斯塔科维奇的钢琴三重奏》,于是哈哈大笑地表示,那个音乐的确不适合蒸排骨。阿四还说,拉赫玛尼诺夫的《帕格尼尼主题变奏曲》,就是为她蒸包子谱写的。陈吉汉重重拍打阿四的肩,指着空气中看不见的旋律,说,你对!我看到了,好吃的包子,就是这样熟的——纯美的、白色的水汽袅绕中,它们——慢慢、慢慢、慢慢变熟的——淡淡的忧伤在蒸腾,热腾腾的炊气,散发着包子的美好的香味……

成吉汉的姐姐,化身为说书人的角色。小说开篇第一句就是:“我承认,这是一个可笑的故事。我也没有勇气否认它的愚蠢与荒谬。”这个说书人,当然就是作者。须一瓜平时说话就擅长夸饰,善用形容词,这个伴奏着古典音乐的题材,尤其适合她华丽的表达。小说的叙事节奏,如古典音乐一般讲究。故事的转折和间歇,都插入音乐的演绎与解说。这一切,使故事进展有一种别致的速度感。

音乐护佑之下的善,是尘世之外的善。论及音乐时,法国哲学家萧沆说:“一个没有眼泪可以交给音乐,只能依靠回忆自己往昔所抛洒的泪滴过活的人,算是彻底没救了:平庸的明智已经害死了陶醉——而世界却是从陶醉中冒出来的。”须一瓜营造的小说世界,正好消灭了“平庸的明智”,让善行与美德“从陶醉中冒出来”。

这些年,当代小说在处理现实题材时,似乎现实主义手法更受宠,浪漫主义不怎么招人待见。须一瓜此番贡献在于,为特定人群谱写了一曲浪漫主义的挽歌。

被冤枉开除警籍的猞猁,历经大恨与深爱。他一向瞧不上这些做警察梦的小子,但他在冷眼旁观浪漫英雄梦时,也渐渐被热血给煮沸了。当他自以为是在设计诱捕银行劫匪时,把一群普通人拖进了风险中。

少女边不亮,随身带着一把弹簧折刀,她心狠手辣,行事快如闪电。她男扮女装,不打扮时是利落帅气的少年,施粉黛则风姿如仙女。

还有,那对双胞胎保安,像极了《堂吉珂德》里的当代版桑丘。他们脑子迟钝,总是被人欺负,但都喜欢假扮警察。他们病态般珍爱自己的受伤小模样,很享受被纱布包扎的英雄受难感。

人物的塑造,比故事重要。《致新年快乐》里,每个人都有一种轻快的调子,这是我最喜欢的。

这种轻快调子的浪漫主义,必须以厨娘阿四为标准。这种浪漫是家常的,亲切的,暖哄哄的,古典喜剧般的。喜欢上这种浪漫之后,你就可以跟她一起站在食堂,对所有异议者大喝一声:“他们是英雄,英雄不应该吃好一点吗!人家流血丢命都不怕,你们少吃一口肉,就不甘心吗!”

哲学家休谟说:“善的感觉并不一定都是自然的,因为有些善是人刻意安排的,是人为的,比如身处于恶劣的环境中时,我们出于自身的需要,会人为地设计并实施某些行动,以使自身产生某种快乐感。在我看来,正义同属于此类。”

休谟近300年前的这段话,简直是为这部小说画龙点睛。这些小人物的正义动机,就来自某种迷醉般的快乐感。须一瓜把这种浪漫的英雄般的快乐,推向了普罗大众。这种浪漫,如一碗家常豆浆,人人可以品尝。(卢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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