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亮亮,90后。江南农村最土的平房里,他在竹榻椅上有如黏住,筒状的竹片在他手上神奇地弯曲盘绕。多少时辰后,变成一条布龙的一小段。
陈晶晶,85后。不像弟弟会做,却指手画脚,行使着形状、色彩、面料等方面的话语权。北大资源研修学院艺术设计专业毕业的她,底气足,眼光好。
浙江奉化尚田镇条宅村里,两位年轻人手里捯饬的,是一样古老得发须及肩的手艺,不仅赫然列于第一批国家级非遗项目名册,更在青春的手中被接住,舞向天空。
2018年,陈亮亮带着他制作的“龙”,舞到韩国。九段身一龙珠,十位条宅村小伙,十八般武艺百余套动作,把中国龙上房揭瓦飞天腾地的精神头,酷耍得满广场满街道,惊得“大邱多彩庆典”巡游的游客瞠目结舌,韩国记者拉住小伙子们,怎么都不相信这条龙“是布做的”。
尚田镇条宅村,被雷公山一围一挡,缺雨干旱。有宋时条宅书为“苕霅”,足见村人对雨的渴望。八百多年前,祭祀求雨,有了“龙”出没——当时能用来做龙身者只有稻草,之后几百年里它都被叫作“谷龙”。
日子丰裕后,求祭遂延之为农余的娱乐生活。舞布龙,三百多年前就已在条宅村流行。
1955年3月,文化部举办全国群众业余音乐舞蹈汇演。奉化布龙获晋京资格后,请来京剧名宿盖叫天做行前艺术指导。盖叫天为固有套路加进些戏剧亮相和造型,龙舞霎时就灵动了起来。盖叫天体悟舞布龙的艰辛,离别前赠言:“一个好的龙头手,需要30年时间才能磨炼出来。”
那次北京之行,龙舞队中就有陈亮亮的爷爷陈银康。全国大比拼获优秀奖后,舞龙队紧接着受邀参加国务院在中南海举行的“苏军解放匈牙利十周年纪念大会”,周恩来总理看过表演兴奋建议:“奉化布龙可以出国演出了。”然而,紧锣密鼓筹备将在东欧举行的“世界青年联欢节”民间舞蹈比赛时,江南春耕大忙迫近,最终,这份荣耀却只得无奈放手的任务,被陈银康们用种田的茧手,手把手传递给中国青年艺术团……那次“接替”表演,获世界青年联欢节民间舞蹈比赛三等奖。
在龙舞的家乡,布龙艺术蜿蜒流转。“陈氏神龙工艺”门匾下,有一个少言的身影。那是陈行国,亮亮的父亲,陈银康的儿子。
陈行国十多岁跟在陈银康屁股后面舞稻草龙、小布龙,痴迷到不能,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布龙手艺一度式微的年代,他撑持起条宅布龙手工制作和舞龙技艺传承。现年61岁的陈行国,在2008年成为第一批国家级非遗传承人——以“龙人”的名义。
如今,“龙人”的身份体认传到了儿女这辈。除了编舞音乐用电脑剪辑,制龙设计用当代视觉、最新布艺,售龙借助网络渠道,儿女依然没有抛弃缝纫机、剪刀胶水、竹篾制做龙身的手工艺。每年陈氏作坊制售七八十条布龙,不求跑量,但就算订货方远在美国,卖每一条龙,都要负责教会买家舞龙。
大概,这才是陈行国眼里真正的龙“行”天下。
不止工坊,村里建起龙舞排练、展陈的新房,有了布龙传承的大本营。不止七邻八村,儿子上过的中学及尚田镇中心小学等建起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基地,学校舞小龙,村头舞大龙,从30多个套路创新富余到200个……
再老辣的江湖和手艺,吃了“不传”二字的愚和苦,不免终老、消逝。看着晶晶、亮亮忙活在工坊里,陈行国进进出出,目光里满是欣悦。但他的右手始终插在裤袋里,看上去别扭。
终于,多少次把布龙舞上天的陈行国慢慢把手掏出。右手只剩大拇指和手掌——那是最无望时,为生存奔波外乡打工,搅拌机无情吞下四个指头。
他曾经吊着绷带想,这下完了,布龙将离我远去。
但布龙,终究没有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