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里,一块接着一块的稻田,连成片,到天际,全是金黄色,全是真的;仓库场,脱粒下来的谷粒,堆成小山的样子,成为座座小金山,也是真的。阳光照过来了,金黄色就会变成金黄的海洋,就会耀眼,就会起伏,就会飘香,也是真的。无论种在什么地方,熟地、生地、平地、洼地、沟地;无论是朝阳,还是背阴,只要种下去,就能长出来,慢慢地,到最后,总是谷的颜色,谷的本色,与我的黄皮肤,一模一样,从来就没有改变过。
谷是农民的第一个儿子,第一个女儿。从选种到落种,从拔秧到插秧,从耘稻割稻到挑稻,从脱粒到扬尘,从晒太阳到装麻袋,从交公粮到做口粮,谷一直装在农人的眼里,一直忙在农人的手里。稻田里的水,稻根上的虫,稻尖上的花,每天每夜,看看、听听、想想,心思藏心底,不是田头讨论,就是在家相商。侍候稻谷,就是侍奉天地,侍奉祖先,父亲可以在田埂上,看一个小时的稻叶飘拂,听一个小时的田水咕嘟,看着稻秆一天天长高、长粗,看着稻叶一天天变绿、变黄,看着稻穗一天天抬头、低头。
清晨拔秧,我与母亲争吵过,稻秧里无数的大小飞虫,飞进了我的头发,撕咬着头皮,奇痒无比,我想回家,母亲说,熬一熬,熬一熬;下午挑稻,我与父亲争吵过,稻多稻重,挑一担,去一程回一程,肩肿了,脚酸了,汗臭了,问什么时候挑完,我想回家,父亲说,忍一忍,忍一忍,挑一担,是一担,挑一担,少一担。所有人像斗士,挑担如比赛,走路是跑步,苦累像幸福,唯独我想开溜,但回家吃饭时,我却吃到了最白最糯的饭。我知道,这不是白米饭喜欢我,而是父母给予的恩典,恩典如山。
我始终认为,谷充满灵气,也知恩图报。给一汪水就绿,给一块地就蓝,给一茬肥就壮,给一段时间就黄。懂得这个道理并且遵循这一道理的是农人,是父母。什么时候耙地,什么地块插种,什么时候灌水,不误季节,不误时辰,心里的账算得清清爽爽。走一圈田垄,摸一把泥土,掰开稻秧,数着稻秆,拈着稻叶,这种原始的方式,是父亲与谷交流的最好方式,拘谨而又虔诚。在这神交的岁月里,父亲获知了稻谷的想法,稻谷感知了父亲的愿望,物人合一,心向一致,都企望后来的日子里无病无灾,能够丰收。
我与稻秧、稻谷相交的日子很有限,离家的那段岁月,起先还有小的庆幸,以为远离故土即可远离稻谷,可以避一身水一身泥一身汗。但是,读书的夜晚,一做梦,都是家乡稻谷的图案,那些与谷有关的事物,一直光顾你面前,久久散不去。那时我才知道,岁月可以带走许多东西,比如太阳灯下,挑稻人的穿梭,脱粒人的匆忙,少年伙伴,锄头扁担,都模糊了,但一粒谷像我曾经的初恋姑娘,想忘记却记起。
吃饭了,碗里盛着满满的米饭,我看见的是米粒,白白亮亮,雅静、哑静。米粒让我觉得,天下最能让人知道饥饿的是米粒,天下最能让人感觉温饱的也是米粒。而所有的米粒,谷是它们的前身,再白再香再糯的米粒,它们都是从谷里走出来的。每次,与父母一起吃饭,不小心丢落一粒米粒时,母亲会欠身拾起来,用清水冲冲,顺嘴吃掉了,然后说,过日子,要防三年风,四年雨。
米来自于谷,谷来自于秧,秧来自于谷,生命轮回,年年岁岁,规矩、规则,每一次蜕变如期而至,但都悄然,都神秘。我常常思考这其中的定律。读书结束,做了老师,上语文课,谷和米,就成了我给孩子们要上的人生大课。几次三番,三番几次,我告诉他们:米很小,是因为谷很小,谷呀,有点黄,聚在一起就很黄,谷表面很粗糙,但剥掉了谷的外套,就能看见白白净净的米心,之后成为可口可心的米饭。我叮嘱孩子们:无论如何,我们应该明白,谷是平凡的,却是真实的,谷壳是护盾,谷心才是米。我们长大的过程里,最好先变成谷的种子,然后再成为米的模样,一定一定……
生活在大城市的人们,身体、手脚、眼睛,都与谷长大的地方,越走越远。他们的生活优渥,居多有点心高气傲,现在的日子,还谈什么的谷短谷长。
嗨,真想说,真担心,真害怕,若干年后,还有多少人能够说清楚谷的诞生过程。如果不能,米从哪里来?米是工厂里生产出来的笑话,恐将一代代传下去,把笑话当作事实读,当作真实看的时候,种田的意义也就失却了崇高,这一定不是种田人之所愿,尽管他们看上去很沧桑,很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