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05年开始,上海国际钢琴大师班已成功地举办了十届。每年一届,十年中,主办方将德奥学派、法国学派、俄罗斯学派的代表性人物,以及朱莉亚、柯蒂斯等美国重要院校的80余位重量级专家教授请来,举办了超过1500堂大师公开课、30多场专题讲座和80余场高水平的音乐会,在海内外产生了重要影响。
这些海内外的钢琴大家,在上海音乐学院留下了不灭的声音。无论是讲大师课,还是在开独奏音乐会,都令我难忘。他们当中既有我们熟知的傅聪、刘诗昆,也有美国的罗蕰萨、希尔曼、贝尔曼,加拿大的安东·克迪,法国的卡萨利斯,俄罗斯的巴什基洛夫、齐格然、雅布隆斯卡娅,德国的马克,匈牙利的扬多,英国的彼得·弗朗克尔等。
从第三届开始,巴什基洛夫和加拿大钢琴家安东·克迪便不约而同地走在了汾阳路上。汾阳路两侧,被高高的法国梧桐装饰得丰盈而肥硕,那挂满枝杈的宽大叶子,遮挡着天空和楼群。国际钢琴大师班每年都是选择在深秋季节拉开帷幕。这时候的汾阳路,已到了落叶缤纷之时。法国梧桐的叶子熟透了,掉落下来时,是一种有份量的降落。那些完好无损的叶片,奢华的铺陈在路边上,阳光下,金鳞金翅,简直有种富丽堂皇之感。
记得那一天正午,我到音乐学院五楼的国际钢琴艺术交流中心报到之后,与周铿聊了一会。作为这次活动的艺术总监,这是他最忙碌的时刻。差不多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也没跟他说上几句完整的话。他不断地接电话,手机座机,还有各种来访者或从全国各地报名的学生或老师,像流水一样,不断的进进出出。满屋的资料,我从中拣了一个本大师班的安排册子,就从这间最忙碌的地方走出来,走出音乐学院,走到用餐的酒店门口。稍等片刻,电梯就来了。我刚刚迈进去,便见到风尘仆仆的巴什基洛夫也一脚迈进了电梯。那是一个四周通透的玻璃电梯,人进了这里,也变得通透起来。也许是他一眼瞥见了我挂在胸前的贵宾标牌,便热情地与我拥抱贴面。随后,安东.克迪也进了电梯,也跟进来几位中国教授,他都逐一热情拥抱贴面。他那天的兴致极高,满桌大师坐定,圆桌缓缓转动。丰盛的佳肴,如何使用筷子,便是对这些外国钢琴名家的挑战。人们也从中获得许多乐趣。
巴什基洛夫显然会用筷子。他在1955年就来过上海演出。那一次他是作为独奏家演奏了拉赫玛尼诺夫著名的第二钢琴协奏曲,“拉二”。那时候他非常年轻,我从一张泛黄的老报纸上看到了对他的赞美。他那天饭桌上没有讲他当年如何来到上海弹奏“拉二”,而是拿出一叠照片,指点着给我们看。那是一次假面舞会上拍的,主要角色是位女士,他告诉我们那是他的太太。她穿着夸张的采色衣服,面具是一只鹰隼。裙裾也都插着羽毛,随时飘飘欲飞。他笑着讲了那个欢乐的现场,逗得桌上人大笑。有的并没有完全听得懂他的话,却也仍然被他的生动表情所感染。
记得他在给一位中国学生上大师课时,讲的是“拉二”,这是他第二次来到上海大师班上。这位中国学生已经小有名气了,而且弹“拉二”时,特别有力度的触键,犹如翻江倒海,很是令人震撼。但是,他弹得越响亮,巴什基洛夫越不满意,他连着高喊着几声“ON”,便示范着一句句讲解,一句句纠正。他的山羊胡子在尖削的下巴处颤抖,每一次抖动,都有着独特的锐利锋芒。经过他的示范声音,那种和弦共震,有了清楚的层次感,你仿佛从一片油彩过重的涂摸画面上,终于看到浓淡相宜的光泽了。从中,你也终于领略到什么叫“音乐”了。正是的这种大师与学生的对比中,让人感受到了什么是最好的音乐。
上大师课时的他,不断发脾气,与他酒桌上谈笑妻子化妆舞会的可爱情景,简直判若两人。然而,正是这种反差,让你一眼看懂了这位钢琴大师的真性情。
巴什基洛夫是个真正的性情中人,他率直、热情,那晚,他在为傅聪演奏的莫扎特祝贺时,一把搂抱住傅聪。他是那么真诚地说,他仿佛又听到了五十年前傅聪的现场演出。那是1956年,傅聪在莫斯科的成功演出,也是弹的这首K595。
那时候年轻的傅聪,以其天才的音乐赢得了同样年轻的巴基洛夫的热烈称赞。一晃半个世纪就那么流淌过去了。同样苍老的他们,在上海音乐学院贺绿汀音乐厅再度重逢,再度沉醉在莫扎特的世界里,仿佛他们又回到了半个世纪以前。这就是音乐的魅力。
不久前,傅聪先生因染上新冠不幸离世,近日巴什基洛夫又溘然逝去。尽管他已90岁高龄,但是,他给我留下的印象还是那么鲜活生动,那么妙趣横生。刚刚又接到友人的微信,得知好人赵屏国教授也因病辞世。赵教授是郎朗的恩师。也是沈乃凡教授的恩师。我们多次在大师班上相会,沈教授都与我谈过赵屏国教授。我也曾在上海国际钢琴大师班上见到赵屏国老师。我们还同桌用餐,也合过影。他是个善良厚道的老人,我们还曾相约在北京见面,对我写的《天才郎朗》一书,彼此聊聊。后来一直没有找到合适时间,至今深感遗憾。
这三位钢琴大师要到天堂相聚了,他们会在一起演奏莫扎特k595呢,还是拉赫玛尼诺夫的“拉二”呢?
最后需要说明一下:巴什基洛夫是巴伦波依姆的岳父。他也曾与我谈到了他的女婿,还有跟他女婿学艺的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