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我仍然无法接受母亲离世的哀痛,也无意在追寻的潮涌中自拔,任凭思绪起起落落,不停地拍打着最善感的柔软处。
已是耄耋高龄的母亲是二分之一的苏州籍人,虽不善吴语,但对姑苏美食从来孜孜以求。每逢农历除夕,我都会尊崇母意,陪她享受美味迎接新年。那天一早,我手提肩扛从苏州菜馆取来的年夜饭,一进家门,就在母亲耳边大声告知。母亲一反常态,只看着我,微笑不语,嘴唇却在奴动,好像要告诉我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直觉告诉我:此刻母亲呼吸局促。我赶紧招呼护理阿姨,给母亲套上了输氧设备,渐渐地,母亲的脸色红润起来,她注视着我,朝我举起手。我心头猛然颤动,顺势牵起母亲的手。我感觉到她正在加力,她手中的拽力前所未有的强烈。那一刻,面对母亲无语的微笑,除了牵住她的手,我别无所措。母亲从我的双手中抽出右手来,轻轻拍着我的背部,似乎要对我表达什么。我紧张地注视着母亲,她稍稍红润的脸色又模糊了,然后,她注视我的目光深深地隐藏了起来。我脑中闪入一个最不愿意想到的字眼,母亲的牵手,竟然牵走了我的心,她离开了,我无助地哭泣、呼唤,终是无法唤回她了。
母亲是一位坚强的女性。我出生后那段日子,母亲正在华东师大任教。每逢上课前,她就把我寄放到住校教师的五楼宿舍。一下课,母亲就一路狂奔到宿舍,牵住我不停挥舞的小手,把我拥入怀抱。几年后,来到我的启蒙时段。母亲教学研究任务繁重,她把我寄托在一家全日制幼儿园。入托那天,在幼儿园门口,我紧紧牵着母亲的手,哭成了泪人,母亲不为所动,慢慢掰开我的小手,把我轻轻地推到保育老师身边,转身离开了。三天三夜,我在幼儿园里的哭泣无法停止。直至成年,我才得知,那几日,母亲几乎彻夜未眠。
我十岁那年,父亲与母亲无奈于时局,把我们兄弟分置各地,我随父亲到其海疆军营驻地生活。父亲训子如带兵,非常严苛,幼小的我觉得苦不堪言。一天,我乘父亲外出,把事先写给母亲的哭诉信贴上邮票,投入了部队邮箱。信函被通讯兵取走时,我的心情也随信飞越海岛,扑向母亲。之后数十天,我都在日盼夜思中度过。一日傍晚,我正在写作业,听见窗外传来熟悉的呼唤声。我急切蹦起,只见母亲背着包,正在围墙外挥手呼喊着我的小名。我飞跑到楼下卫兵面前雀跃:我妈妈来了!我妈妈来了!
我带着母亲去找父亲,父亲嗔怪:怎么没事先告诉我?彼时,我小小的心田仿佛植入了一颗满是绿荫的大树,遮住了我与母亲所有的秘密。
高考恢复那年,我在农场务工,条件十分艰苦,我把想参加高考的心愿信告了母亲,母亲并未及时作复。酷暑,一如往常,我正在广阔天地中劳作,汗流裹住了全身上下。刚欲甩袖擦汗,抬头发现母亲已站在眼前,微笑不语。我呆问:妈,您什么时候来的?说完跨前几步,牵住母亲的手来到荫凉处。母亲轻言细语:平儿,我在堡镇开会,顺道来看你!下午要赶回上海。说话间,从挎包中拿出几个精细包扎的物件:给你准备了一些高考复习资料、苏打饼干、两块毛巾。看着母亲疲惫的面容,捧着母亲的礼物,我竟只是喃喃重复:您午饭不吃就走?母亲点头,拍拍身上的泥,又拍拍我的肩:你去忙吧,我走了!
如今,母亲真的走了,她已远去。而我,瞪大眼睛,牢牢地抓着满脑海的思念,尽力寻求留下全部的温馨,一页页翻动着母亲的身影。我想尽力感知母亲的细语,尽力牵挂住这些闪亮透彻的情愫,以及,与母亲一样,永远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