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酒”和“叫小番”都是一个逝去年代的一个节点,水涨时的一叶扁舟,水落时的一块石出。
春节一过,天渐渐暖和,即使有冷风,也不再像三九天小刀片那样刺人了。特别是中午的暖阳下,草木被晒得阳气上升,泥土里都开始丝丝缕缕地冒着热气儿。
我从天坛东门进,走到百花亭,百花亭里空无一人,亭子东西甬道两旁的椅子,空空荡荡,只坐着一位清癯的老大爷在听收音机。那真是一幅独特的画面,只有“孤舟蓑笠翁”可以与之相比,“独钓寒江雪”,换成了独听收音机。是那种老式袖珍收音机,蜗牛的触角一样,伸着根天线,老北京人管它叫戏匣子。这种老掉牙的玩意儿,早被年轻人淘汰,手机上下载要听的东西应有尽有。只有老人还舍不得扔下这老古董,爱拿着它听戏。
这位老爷子就是在听戏。有意思的是,戏匣子放在地上,像条小哈巴狗趴在他的脚下。本来四周安静得很,戏匣子的音量放得又很大,声音回荡在甬道上,清脆而嘹亮,在西府海棠枯瘦的枝条上敲打着金属般的回声。我细听,是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一阵锣鼓点和音乐声后,是深山问苦的唱段。老爷子靠在椅子背上,眯着眼睛,一只手敲打着大腿在打着节拍。心想,肯定心里在跟着唱呢。这样的经典唱段,经历过那个只有八个样板戏没有其他戏可看的年代,很多人都会哼哼几句。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音乐,这样的音乐是历史有声的注脚。
看老爷子的年龄,应该和我差不多,便在他的身边坐下,很想听完这段和他聊聊,备不住和我一样也是老知青,有的是话聊。彼此都是寂寞无聊,过去的岁月伴着这样的唱段,会如水一样回环流溯,让这个温暖的午后多一点儿味道。
看我坐下,老爷子的屁股往旁边挪了挪,并没有搭理我,依旧专心听他的戏匣子。我和他一起听,一直到杨子荣和小常宝的对唱结束了,心想戏匣子该停下,或者要转换别的唱段或节目,可以和他搭上话。谁想,戏匣子的音乐依旧在响,很快过渡到下一场“定计”。我明白了,戏匣子里播放的不是唱段,也不是折子戏,而是整出的《智取威虎山》。我不好意思打搅老爷子,站起身来,走到对面的长椅上坐下,掏出笔本画老爷子。老爷子旁若无人,或者根本就没有看我,只是靠在那里眯缝着眼睛,专心致志在听戏。
想起在北大荒农场文艺宣传队演出《智取威虎山》,也是整出戏。扮演杨子荣的是位上海知青,最让我叹为观止的不是唱,而是“打虎上山”的一个大跳,腾空而起,绝对的专业水平。当时舞台小,他那一个大跳就跳到了台边,差点而没跳到台下去。立定站稳,那个范儿,那叫漂亮,至今难忘。那是他从小练就的童子功。
我的画画完了。戏匣子里“打虎上山”一段也唱完了。音乐依旧接着水一样流淌不止,紧接着下一场“打进匪窟”了。老爷子雕塑一样靠在椅子背上在听,一动不动,看样子是不听完不罢休。我只好站起身走了。
走到双环亭,转了一圈,画了两张速写,忍不住又转回百花亭,想《智取威虎山》该唱完了吧?如果唱完,老爷子还坐在那里,很想和他聊聊,为什么这么爱听这出戏?或许有故事。这样的故事,早超出样板戏本身,而融有那一代人独有的青春滋味。像那位上海知青,他本可以成为黄豆豆那样专业舞蹈演员的,却只在北大荒杨子荣昙花一现而迅速凋零。前两年见到他来北京玩,胖得有些臃肿,像面包了。我笑着问他大跳还跳得起来吗?他连连摆着手笑道:好汉不提当年勇!
我走到那里,戏匣子还在嘹亮地响,刚到“急速出兵”,还没到“会师百鸡宴”。老爷子一定是在等着杨子荣“今日痛饮庆功酒”唱段呢,就像老戏迷听《四郎探母》必听“叫小番”一样。他沉浸在遥远的年代,“庆功酒”也好,“叫小番”也好,都是一个逝去年代的一个节点,水涨时的一叶扁舟,水落时的一块石出。
我不打搅他,悄悄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