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美食家,只知道好吃不好吃,味蕾上的美妙感觉是说不出来的。不过我对已故作家陆文夫的《美食家》,一直有很深的印象。在小说中,他写到了美食家对年轻厨师的仙人指路:做菜,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放盐。盐是美食的分寸,是美食的精髓。
浓油赤酱也大抵如此。近年来本帮菜的饭店多了起来,但是真正做得好的,就是(像德兴馆)这么几家。因为浓油赤酱油之浓酱之赤大有学问,浓油赤酱当然不可以清淡,但是也并不是油越浓越好酱越重越好,学问精髓便是分寸。
人的做派则是分寸处处。允许我对苏东坡名句“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作一个别解。苏东坡“聊发少年狂”是豪迈,如果天天牵黄擎苍,那是做了和老夫不相称的事情,有失分寸。社会上有“油腻”这个流行词汇来形容某些大叔,那就是这些大叔六十岁还天天焕发着十六岁的青春浪漫柔情冲动。到了理当平平淡淡的年纪,还在浓油赤酱,油和酱没有分寸了。
都说上海女人有很独到的风情,最闻名的算是上海小姑娘的嗲,连外国人也知道些的。但是很少有人探究过,有嗲,也有发嗲,是有很大区别的。说一个女人嗲甚而很嗲,女人听了,当是稍带妩媚地浅浅一笑:我又嗲不来的,心里是认下了。说一个女人发嗲甚而很会发嗲,一定是在背后议论,那个女人要是听说了,不是发嗲是要发怒了。嗲是一个女人的自然流露,是怡情的天性,是恰到好处。发嗲则是故意为之,并且过分了,做作了。过犹不及,发嗲还不及不嗲。
嗲可以是女人,还可以泛指让人赏心悦目的事物,一张照片、一份美食、一场音乐会、一篇文章……发嗲大多是女人,也有男人。嗲和发嗲,没有教科书,凭的就是分寸。分寸只在于领悟和拿捏。
那天,我去淮海路上海香港三联书店签名售书。有位读者希望我写几句有关上海分寸的话。仓促间也来不及多想,就写了个排比句:上海分寸,是上海人的习俗,是上海人的能力,是上海人的审美。如果现在再写,可能还要加上几句,比如,可以加上上海人的做派。
想起了一个朋友告诉我的故事。某天有人向他婉转打听他对单位里一个女孩子的印象。他说他对这个女孩子不是很熟识,但是印象很好,可以这么概括:知所言知所不言,知所为知所不为。后来打听消息的男人和这个女孩子恋爱结婚了。这个女孩子的做人和分寸,一定是让人舒心的。
可以这么说,上海分寸是上海的文明意识。文明两个字很有意思。“文”的本义是遮掩,“明”是暴露,该遮掩的要遮掩,该暴露的要暴露,这便是文明——文明是要讲分寸的。越是都市化的地域,人被限制的行为越是多,被限制住的行为,也就是需要“文”起来的行为,吃东西不能有吧唧吧唧的声响,穿行交通必须服从红绿灯,在家里洗澡,还需要磨砂玻璃窗……更不必说随地小便之类的动物行为了,为的就是这一个“文”。“明”则是道德,是修养,是科学,是艺术,是自由,是需要张扬的人类共同的进步。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城市一个国家,“明”是让别人看得到的,“文”是让人感觉得到的。
但是真要拿捏得好,还真是不容易的,因为仅在于分和寸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