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进门,她看到我笑了,又眯起眼朝我上下打量了一遍,而后递过来一双拖鞋,转身的时候,我听到她轻微地一叹,极轻。
坐定下来,她跟我讲起了她最近看的电视剧,见我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又说,哦,我想起来了,你是不大看电视剧的,那么我讲几桩好白相的事体给你听听。
侬晓得,我爷过去在北京做事,伲娘是北京人,我生在北京,所以小辰光不会说上海话。我有个阿哥要比我大十多岁,当时在北京大学读书,有一年放了暑假,他想回老家上海看看,我就缠着要一道去。那年我六岁,到了上海怕陌生,就整天跟在哥哥边上,哥哥哥哥不离口,亲眷们听到了,就跟我说,侬是上海人,根在此地,应该学会说本地话,整天哥哥哥哥,听起来就像呼一只狗,狗狗狗狗的多难听,侬应该要叫伊“阿顾”(沪语阿哥音)。侬讲好笑吧?后来抗战爆发了,伲爷辞了官,领全家一道回上海来。不多一歇我就能讲本地话了,当然这个跟我用功练也有关系,侬晓得北京话卷舌头,要把舌头扳过来也蛮难的,但是我吃饭练,上马桶也练……
见我笑了起来,她又说,我再跟侬讲桩好笑的事体。
伲宅上有个美珍,比我小两岁,从小在纱厂上班,没有读过啥书,但是她很看重读书人,有一次让我陪伊去照相馆拍张照,伊想拍照时腋下夹本书,我就把阿哥的一本英文书借伊用一用。美珍长得白净,穿一套凡士林蓝布旗袍,剪个短发,样子蛮像大学生。拍好照回来乘电车,她仍夹着那本书,后来快下车时,那本书被旁边人碰到掉了下来。那个绅士打扮的年轻人就把书拾起来交给美珍,说了一声sorry!美珍满脸通红,下车时跟我说,阿姐,这个人是流氓,自己碰到了我,还说我骚来……
她讲到这儿,我大笑起来。她说,后来我告诉美珍这声sorry的意思后,她就开始了拼命学识字,过了几年新中国成立了,她参加扫盲班很积极,后来她文化越来越好,没过几年就当上了厂里的工会主席。
她见我一直笑着,接着又给我讲了第三个故事。
讲的是她的一位老友吉伯伯,学生时代就参加地下党,那年在运动中被诬陷遭批斗,押上台时,其他被斗者都低头弯腰,只有他一个人昂首挺胸,被人揿下一次头就抬一次头,结果吃了不少苦头。但他回到家照样和太太开玩笑。太太问他,今朝哪能?他说蛮好,太太嗔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还蛮好?他说,人还囫囵,没有吃到花生米(子弹)总算好,不过么现在侬最好弄点花生米来拨我搭搭老酒……
这个讲故事的人是我九十五岁的老妈,我因为手受伤后疼痛难忍,那天我胳膊上吊着绑带上门去看她,她就给我讲了这几个故事。她说这种痛的滋味我是扛过的,但你要多想想开心的事,思想要转移,多笑笑,毛病就好得快。真的,沉浸在老妈的故事里,我身上的痛感好像轻了。想想那么大年纪的老人还在给我上课,自己还是有福的。那么就听从老人家的教诲吧,多想想那些坚强的人,那些对命运不屈服又乐观洒脱的人,安安心心养伤,等待康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