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送他去波士顿洛根机场，机场工作人员非常慎重地提醒他：你确定要登机吗？你知道你去的是疫区吗？
他一心想要赶回上海上班，行李箱里带着我们分几次从便利店买回来的口罩。附近几家便利店的口罩在那几天让我们包了。有几个傍晚，我们还在店家进完货之后坐等口罩。在他回国的前一天，店员告诉我们，口罩无货，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有货。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两个月之后，剧情逆转，当漫长的冬季就要过去，窗外的树枝开始冒出新芽，晨起能听得到鸟鸣的日子来到的时候，我们居住的波士顿成“疫区”了。当把口罩往他箱子里塞的时候完全没有预料到，我们需要口罩续命的日子来了。
超市门口设置了一米线，限流，口罩无货，消毒水、洗手液缺货。转角处的洗衣店一周只开两次，饭店酒吧都关门了。绿线地铁上只有司机一个人驾着冗长而空荡荡的车厢来来往往。马路上的行人戴着各色自制的口罩覆面，围巾衣领花布甚至头盔都有，偶尔有一个瞬间，恍惚了，觉得这是电影，不是真实的世界。
抽屉里似乎还有几个用过的口罩，消毒水还有大半瓶。旅行计划取消，回国的航班也取消，学校改上网课，一心想着穿上红袍出去拍毕业照的女儿脾气大长。
漫长的冬季好不容易过去了，春天却与你无关。
“亲爱的，你需要口罩吗？我当时托朋友从国外带回来几包，还剩了几十个，如果你需要，我找DHL寄给你。”在睡不着的夜晚收到来自女友的问候。
她和我，都不是那种看起来容易亲近的满腔热情的人。我们做过一年同桌，并且有一度每节课都有说不完的“废话”，被老师屡屡点名。不过，她依旧是优等生，而我的偏科并没有因为她的影响力而有所改善。她经常忍不住会提醒我，你，该练练字了。出于对学霸小小的畏惧，我们一度失联，在各自的世界里徜徉多年之后，我们渐渐有了交集。我们常常一起结伴去看戏，去听王珮瑜张军史敏，每年去看台北新剧团的新老戏，是李少春李宝春的粉丝。我们总是在小小的犹豫之后买最好的位子，常常能惊喜地在邻座发现同龄人中很少有人认识的昔日名角儿。我们渐渐亲近，从琴棋书画戏曲文学交流到柴米油盐儿女情长，从听戏看剧到开始交流厨艺。
她，是这个春天里第一个问我需不需要口罩的朋友。
在她之后，各路亲友纷纷给我们寄来了口罩、护目镜甚至防护服，虽然不太出门，可是，这一大堆防护用品让没有着落的心踏实了。
超市里的消毒水洗手液渐渐充足了，马路上人们的神情由惊惶变成了一种乐天知命的淡定。
“夜静犹闻人笑语，到底人间欢乐多。闻一闻花香心也醉，尝一尝新果甜透心窝，听一听乡邻们问寒问暖知心语”，严凤英的唱词常常在异国那些幽居的日子跳出来，甜美而忧伤的嗓音能令人瞬间泪目。
等到再去机场回国的那天早上，发现抽屉里还有大包大包的人间温暖，希望下次来的时候，我不再需要它们……历经各种心理的恐惧，终于入住上海隔离酒店的夜晚，因为兴奋，因为时差，无法入睡，近处远处星星点点的灯光和马路上稀稀落落的行人，都让我这个常常自绝于人群的人觉得踏实而亲切。那一夜，把儿时陪着祖辈听过看过的老戏都翻出来了。后来的十四天里，越剧黄梅戏滑稽戏连番看，把当年外婆最喜欢听而我们曾觉得陋的《碧玉簪》里那段“手心手背都是肉”听了好几遍，那个喜感而慧黠的婆婆令人心生感动，“到底人间欢乐多”，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