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初二那年,上音少年班的赵毛转学到了我们班。学过音乐的他,终究和我们不一样。我们班开始活跃起来,在各种文娱活动中崭露头角。大家与赵毛熟了,听说他是赵丹的儿子,都想见这位大明星。这天,终于盼到了。
学校将举办明月晚会,嘉宾是赵丹、黄宗英夫妇。同学们要给赵毛的妈妈送花。我们女生在田边采了满满一捧粉红色野花,将由我去献花。赵毛陪着两人来了,我看傻了,明明衣着朴素,却像浑身闪着光,令人舍不得转过眼睛。黄宗英用一块花手帕束住头发,穿白衬衫,窄窄的深色裙,披着米色风衣……她走过我身边,看着花问,这花送给谁啊?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天下怎么有如此好看的人!赵丹活灵活现地表演了节目,最后一句竟是:“啊呀,一条蛔虫钻出来了!”全场哄堂大笑。黄宗英嗔怪地说,你怎么讲这种故事!赵丹扮了个鬼脸。黄宗英朗诵诗。她一口京片子,声音轻柔舒缓,像夏夜的风带着潺潺溪流。她眉眼弯弯,恬淡、秀丽,还带着孩子般的稚拙。这声音、这神态、这相貌,真是美!美到让人觉得舒服、妥帖!全场掌声雷动。我把花放地上,忙着鼓掌,忙着欢呼,直到送他们离开,还没想起花是要送她的。
赵毛找我“算账”,为什么没献花?他生气了。过了很久,听说男同学要去赵毛家,我也要去,说,要送赵毛妈妈一束花!他们同意了。可那时是冬天,哪里去找野花,又没钱买。我空着手跟去了。见了黄宗英,我不知怎么称呼,心里一急,喊了“赵家姆妈!”她笑了,那双细长的眼睛,小巧的嘴,都满溢着忍俊不禁的笑意。赵毛说:“像我一样叫,宗英妈妈!”“宗英妈妈!”我们七嘴八舌叫。黄宗英微笑着走开了。
赵毛忽然追着我喊:“花呢?你说要送的花呢?”看他气势汹汹的样子,我吓得逃到门外。黄宗英拉住赵毛细声软语,男生不好欺侮小女孩啊!赵毛告我状,她笑了,说:“我见过那束花,我在心里收下啦!”脸上全是温暖的笑。她轻扯儿子衣袖,赵毛也笑了。我傻傻地羡慕起来,有这么温柔慈爱的妈妈,多幸福啊!
中学毕业,我们各奔东西,七颠八倒。常听说赵丹家的事,却不曾再见面。老同学聚会,总会带着敬意提起,宗英妈妈智慧地使一场心碎的诀别没有遗憾。后来,对黄宗英只能是远望了。
黄宗英做演员当作家,都留下了堪称经典的作品,但也许,她做得最成功的是一个美丽柔润、活得与众不同的女人,是那个心中充满善意和大爱的宗英妈妈。如今,她优雅地转身,甜甜地笑着,去天上了。我想起了那束花。它曾经在田头路边,遍地开得灿烂,不知何时,像我们的青春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又是清明,虽然花丢了,人没了,我还是想大声回答,宗英妈妈,这花是送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