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热那亚经文蒂米利亚快到尼斯时,没注意到铁路旁斜坡上的草丛里,有个灰白头发的妇人和一个抹着眼泪的孩子,那样专心致志地仰望着天空。妇人的唇边浮出一丝幸福的微笑,天真而满怀信心,她的眼光仿佛已穿透未来的雾层,蓦然看见她成年的儿子穿着礼服,满载着光辉的成就和荣誉,缓步登上先贤祠的台阶。那个孩子叫罗曼,那个妇人是他娘。
我也没注意到扎朗巴先生的列车交会而过,他灰溜溜地离开尼斯前往文蒂米利亚,大概要去跟他葬在芒通公墓的父母诉苦。他用厚礼买通罗曼向他娘求婚,内心想要获得从小缺失的母爱。但她已经有了罗曼,从他出生起就为了他而活着,在他身上寄托了自己的全部希望,绝不愿再接受一个五十岁的儿子,也不相信他是个有才能的画家。罗曼不得不把“敲”来的礼物全数还给人家。
我从英国人散步道溜达到美国堤岸,登上城堡公园俯瞰蔚蓝的天使湾。我不知道罗曼曾在天使湾参加过游泳比赛,仅拿到了第十一名,从而放弃了世界少年游泳冠军梦(但他后来拿到了尼斯乒乓球锦标赛的银牌)。我也不知道罗曼娘儿俩曾坐在英国人散步道的收费椅上,嚼着黑面包腌黄瓜听里多乐队或卡西诺乐队的演奏。
我在阳光、沙滩、海风的尼斯四处溜达,却不知道格罗索大街上有家海山旅馆,门前的但丁街一直通到布法街市场。旅馆女经理神气十足地行进着,向所有人吹嘘她了不起的罗曼,预言他那铁板钉钉的远大前程:他将成为空军英雄、法国大使、文学大师,成为拜伦、歌德、托尔斯泰、巴尔扎克、雨果、左拉、易卜生、加里波第、邓南遮,获荣誉勋章、得诺贝尔奖,做大情圣、娶女明星,在伦敦置办服装……从罗曼八岁那年起她就开始预言,不管时机不分场合不看对象,每每让他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我去过普罗旺斯的艾克斯,在著名的米拉波大街上徜徉,寻觅着左拉和塞尚的遗迹。但我不知道罗曼曾来这里上大学,用普鲁斯特勾引肉食店女店员,甚至让她背诵《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他叫我读普鲁斯特……现在,我怎么办呢?”后来她有了美满的婚姻,成了九个孩子的母亲,书架上只放一本《懒虫的故事》,反而感激罗曼的始乱终弃。
我想参观尼斯的俄罗斯东正教堂,却因已经打烊而吃了个闭门羹。我不知道其实罗曼娘儿俩正在里面,高兴地享受着空无一人的优待。艾克斯大学庙太小了,罗曼当然要去巴黎上大学,以便进入社交界。因为认识东正教的神甫,她娘带他去东正教堂祷告,也不管自己原是犹太人。她信仰的是私人关系。她要罗曼答应注意身体,处处小心,不要染病,别学波德莱尔、莫泊桑、海涅。哪怕在后来最最艰苦的战争岁月里,罗曼也始终怀着不可战胜的信念面对危险,相信自己什么也不会遇上,最多腿部受点小伤而已,因为他娘早就跟命运签了协定,他将是她的胜利和美好的结局。
罗曼从十二岁开始写作,除了没得诺贝尔奖(代之以两次龚古尔奖),做到了他娘要求的一切,履行了童年许下的诺言。“我要去迎接艰巨的战斗,去为她履行我儿时许下的诺言,那就是跟我学步时代就知道的强大而残酷的敌人进行争夺世界主权的战斗,赢得胜利后光荣地返回故乡,使母亲获得应有的评价,使她做出的牺牲得到应有的报偿。”他为她写了一部《童年的许诺》,使她在文学中获得了永生。
然而人生又怎么可能没有阴影呢,罗曼在人生尽头吞枪自尽,没人知道他那么做的确切原因。不过我却似乎知道。我翻遍了《童年的许诺》,看到他娘替他考虑到并排除了一切危险,却千虑一失,百密一疏,独独忘了关照他一句:“不许自杀!”
……
尼斯有太多与罗曼有关的传说,上演过绵绵无绝期的母爱,可惜我到访时还都不知道。为了罗曼童年的许诺,也许我该再去一趟尼斯,看看那隔了两个街区与英国人散步道平行的但丁街和布法街,看看罗曼的娘是否还在海山旅馆苦等着儿子载誉归来,看看甘必大大街一带的居民是否仍把罗曼看作小流氓,看看尼斯中学是否已经把罗曼的名字用金字镌刻在了墙上……